适逢谷雨,夜雨滂沱。
神女撑伞而行,只有寥寥几位苍山弟子为她送至河岸长亭。
“神女,被逐出苍山你还能往哪里去呢?”
收了伞,神女步入亭下躲雨。
她温和地宽慰着这几位送她下山的弟子,“你们放心回去,我总归是有地方去的。”
一顶小轿停在亭前。
“阿姐,你要同我回高家么,”高有道亲自为已然不是神女的阿姐掀开轿帘,年轻人在此番磨练里终于些许有了一族之长的坚毅与从容,“你若想回,父亲和长辈那边由我解释就好。”
神女摇首,“我不打算回去。”
无数死者的亲人师友会把怒火发在落魄的神女身上,哪怕弟弟有心护她,神女也不打算把祸水东引到高家。
神女眼底乌青,在苍山时日夜奔忙试图弥补些许过错、终日为自己定局惶惶难安。
如今她被剥夺神女位置逐出苍山,哪怕知晓自己未来处境会如何艰难,她反倒是内心畅快许多。
“你们都回去吧,”不再遮面的神女坦然自在地伸着懒腰,“好困,我要先睡会儿。”
八角小亭,垂柳依依。
神女藕臂倚亭栏,端庄娴静地像是闯入人间山水的画中仕女。
闷热的风裹挟着大雨吹入亭中时,浅睡的神女身上一沉,有什么牢牢地被盖在她身上。
神女没睁眼,她把那人披在自己身上的玄色外袍往上拉。
声音因为主人没睡醒,软糯中还透着一丝娇,“你来啦。”
那人似是责怪,又更多像是无奈,“雨夜在透风的亭子里睡什么,你从来体弱,便不怕睡沉了受风着凉吗?”
神女由着魔种把自己扶到亭中央的小石桌旁坐下,而后她侧脸卧在放于石桌上面微微弯起的右臂,睁眼光明正大地看。
玄衣女道提着灯笼,耐心地用自身灵力将小小一个法器暖炉点燃,火光庇护的地方风雨无法侵入,整个亭子里不多时便被调节如晴春般舒适。
神女手撑下巴问,“你来做什么?”
“听闻你今日下山,故而过来送送你。”
“你师妹今晚要与人打擂台的。”
古战场之事已然落定,两边东道主各自忙碌,紧赶慢赶,终于拟定推迟五日后重新进行各宗大比后续流程。
只抽签进行一对一的擂台,以此逐步选出最终胜利者。
天机楼与苍山下了血本,不但把自家本命宝物做此次大比胜利者礼物,天机楼更是许诺只有其核心弟子可出入的藏书阁顶楼对大比前三开放三日。
神女顿了顿,又漫不经心点评道,“她第一次面对如此场合,你其实应该在她身侧帮衬一二的。”
苏知月从饭匣子中取出饭菜酒杯放于桌面,头也不抬,“万事开头难,我昨夜该吩咐嘱托的都说了,后辈总该自己闯一闯。”
“你我第一次面对大场面时难道还有人在身侧帮衬提醒吗?”
没有。
骤雨如珠一下下敲打在亭外新生不久的绿叶红花,如若珠零玉碎。
酒最醉落魄迷惘者心绪,没有以灵力缓解酒气的神女两边脸颊微醺,手指捏转手中酒杯,瞧着就像是醉了。
“不一样的,”醉酒者喃喃道,“这怎么会一样呢?”
玄衣女道耐心问,“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那个,是考核。”
苍山神女也好,剑门大师姐也罢,她们第一次出席重大场合都是以修真界未来砥柱的候选者身份参与。
决策者需要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可以在众人面前稳定自身者才算勉强有了成为修真界砥柱资格。
“而你师妹那个……”
醉酒者的话尚且没有说完,却恍若有一道惊雷劈在她浑噩的脑袋。
从来镇定的女子清醒过后,抬眼仍惊疑难定,“你打算考核培养你师妹做决策之人?”
苏知月给出一个囫囵的答案,“算是吧。”
培养这个词不大好,她只是想引导小师妹往预知梦里正道魁首方向发展发展。
总不能让预知梦中威风堂堂的魁首在自己手里白白被养废不是?那未免太过可惜了。
“你就不怕养大了你那师妹胃口,”神女顿了顿,装似无意地摇晃着手中酒杯,实则眼中一片清光,“哪天同室操戈,把你和剑门一起直接给吞吃了?”
玄衣女道抿过杯沿,浅酌一口。
苏知月巴不得小师妹能快些开窍替自己分担分担一堆杂事。
她想,楚师妹天生剑骨、一体千悟,难道不比她这天天如走深渊上丝线的魔种修炼稳得多?
她这个做师姐的一不贪权、二不爱财、三不好色,平生就喜欢一个清净,只要在剑门里给她留个清净地方练剑就成。
就算她看走了眼真养出个野心勃勃的食人花,楚忘笙又以什么缘由非对她出手不可?这点苏知月实在想不通。
她们两个边喝酒,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灯笼送你那小师妹?”神女扫过那上面小小一行庆师妹获魁首,“这么肯定她能打过那么多人获魁首。”
苏知月摇头,她指了指那柄停在阑干的伞,“那柄伞也是。”
神女一看,上面写着“望师妹勿要灰心,再接再厉”——剑门大师姐居然也有如此促狭的时候。
“我临行前倒处置了那位小苏仙子入死牢,只是不知你那未婚夫现在如何了?”
“天机楼那边还在审问呢,”苏知月:“你光说我的事情,神女,那你下山后可有什么打算么?”
神女颦蹙不语,良久叹息道,“我也尚在考虑此事。”
大宗门恐因避嫌不会留她,而去那些偏远至极的小宗门又实在心有不甘。
一恐再难施展才华,二恐在泥泞之中逐渐沦为平庸。
“那好,你披了我的衣、吃了我的饭、喝了我的酒,我也是有事情烦请你去办的。”
剑门大师姐的饭和酒没有一口是让人白吃白喝的。
闻言,微醺的神女哭笑不得,“你说。”
“我要你帮我找有资质有毅力心性的后辈。”
“我还当是什么难事,”神女心下坦然,“我且向小弟修书一封,让他多为你引荐推举些修真世家的后辈们就是,介时你还用愁剑门没有足够的新弟子供你筛选?”
想入宗门,除却像曾芝芝那种被修士因为缘分遇见故带回宗门的以外,大多是由前辈修士推举入试,这点倒略类似于凡间察举征辟的选拔制度——亲亲相护、亲友相护,故而如今的修真界世家横行、门阀林立倒也不算稀奇。
“不,我不要你说的那种绣花枕头。”
“天下宗门基本只为世家大族开放,太多凡人有资质心性却苦于没有修仙门路,故而只能无知无觉地平庸过完短暂一生,”剑门大师姐起身恭敬长拜,“我请阁下入凡尘、行阡陌,替我将这些蒙尘明珠慢慢寻来。”
真是好贵的一桌送别宴,张嘴就要人把一辈子都搭进去。
神女醉意消散干净。她脸色微冷,抬眼幽幽道,“苏知月,你忘了我也是世家人,你这分明是在让我给世家大族挖坟墓。”
“对,我就是要给世家大族挖坟墓,”苏知月毫不避讳对方含冷意的目光,“我就是要让所有才不配位的贪蠢浑人都下台谢罪。”
“管他什么王家、韩家、高家……谁若拦着阻着真正有能力有资质的人进宗门,我就要把它们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事情通通放在阳光底下。”
能不顾那么多庞大势力阻挠,最终还是将千余名修士斩首散魂的铁面阎罗出剑从来快狠准。
苏醒半载不鸣,一鸣必然惊人。
苏知月说的话已经很清楚了。
修真界的根已然烂了,这件事由世家出身的神女做尚且有平稳过渡的可能,否则真到了苏知月亲自动手的时候,那就要不顾体面先革了修真世家的命!
“好你个苏知月啊,”神女无可奈何,“你都这样说了,又何尝给我多少拒绝余地?”
神女顿了顿,“你敢这样对我说话,必然有什么具体想法。且先对我说了,我总不能一无所知地上你这条贼船。”
苏知月没有着急说更改选拔法子对神女有多少好处诓骗于神女,也没有给神女画什么“难在今下,利于千秋”的大饼。
她从世家大族获利最多人丹之事讲起,一点点跟神女分析修真界现状,讲两种选拔法子的利弊,讲更改选拔法子会受到何种阻力,讲具体实施的方法与实施起来会有什么困难。
这一夜,被后世学者评价为“盛极而衰、英雄末路”的未来仙盟之主与未来被后世供奉庙堂尊称仙师、但现在却茫然看不见前路的神女促膝长谈。
亭外是一夜沉闷的雨,泥土的腥气夹杂青草香钻进鼻腔。
神女听得入了迷,但苏知月却在一处忽而终止,提着灯笼起了身。
东方既白,大雨过后柳叶上的水滴落下,压弯柳叶下的小草,又沾湿在女道人的布鞋上。
神女意犹未尽,“然后呢?”
“没有了,”苏知月以灵力烘干伞上水珠,回首老实答,“我现在就只想到这么多。”
神女叹气。
拉人入伙从来不讲好处利益,只再三阐述这件事要怎么做、做起来又有多么难。
“你这样拉不到人的,”神女耐心教着,“你要在拉人上贼船时把做事的弊端藏好掖好,然后给人家画饼,等对方想跑也跑不了。”
“我如果那样做,你会帮助我吗?”
神女哑口无言。
她不会,因为她不可能把身家托付给对自己万般隐瞒的人。
这许是剑门大师姐魅力所在。
她从没有看透过魔种,魔种却早已看透她。
魔种知道神女有看清此法好处利益的足够见识,故而对此不多言。
她给神女陈述弊端,为的就是给神女以再行选择的余地——苏知月不需要摇摆不定的同盟,如果决定,那就是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