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落局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沈思翊脸色惊变,鬼母面容枯败,而想通“谢青烈”真实身份的章冠英却是忍俊不禁。

干得漂亮!

凭什么要为这种祸害置所有人于险地?沈思翊所作所为在天机楼祖师眼中被千刀万剐也是不解恨的。

他不是鬼母或魔修的奸细,却犯下比奸细更为恶劣的罪过。

以白王剑解开破邪剑封印、又令白王剑落入鬼母手中险些搅得天下大乱。

多少正道修士无声无息地因为他的举动身死啊,章冠英放眼而望,倒下的那么多尸骨里又不知多少被鬼母炼成眷鬼。

想到此处,章冠英默然不语。

战局在女道人死死掐住鬼母脖颈时已然定下分晓。鬼母伏诛,其余不过是失去指挥的无头苍蝇,骷髅大军足以应付。

待鸣金收兵时,章冠英的神色依然恍惚。

有人影完全遮住了章冠英,她抬头,比这具少楼主身体还高许多的道人正低头看她。

道人将五花大绑的鬼母放在章冠英面前,然后把两柄剑一股脑全塞给了这位孤独千载的女子。

无数骷髅士兵的围观下,玄衣人变戏法似的将煞气化作一朵灵力捏造的漂亮小花,然后温柔地将花朵别在章冠英发间,温声细语,“夫人,由你来杀。”

“你掐我一下,”素来稳重的章冠英喃喃,“我现在跟做梦似的,手都拿不稳剑了。”

玄衣道人牢牢地握住那人略微发抖的手,慢慢地牵引她,牵引她横剑在鬼母脖颈处。

鬼母抬头冷笑,“你以为你们这次赢了吗?”

章冠英神色一顿,忽而想起这位死敌令人生厌的权能。

鬼母之所以令天上仙人忌惮,就是因为鬼母能追随因果抵达过去某个时间,在改变自身锚点人物处动手脚。

举例来说,你曾经在路边濒死时幸得一路过老人相救,而鬼母就会穿越时空附身在老人身上,蛊惑老人去走另一条遇不见你的道路——如此,得不到救助的过去之你就会死亡,现在的你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天机楼两位祖师自然对鬼母此术多有防备,特地遁匿因果造出假的过去让鬼母无从下手——但两位剑门后辈如何能过早防备?

哪怕被鬼母篡改于过去死一个,那对如今战局结果恐怕也多有影响!

鬼母志得意满地冲了。

先是那血衣修士的过去,鬼母很快地找到那个被楚忘笙三天反杀的修士楚伯,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现他如何凄惨死在楚忘笙手下——是个人都要心神动荡,更何况是早想把楚忘笙做药材的楚伯。

“你救他,他也不会感激你的。”

“你刚才伤到他,他日后只会千百倍报复你。哪怕你这个恩师现在对他倾囊相授,那畜牲长硬翅膀后也会一剑刺穿你的胸口……”

见那人迟疑,鬼母继续慢条斯理地蛊惑,“你看见了吗?他就是像这般……”

“好剑法啊!”不等鬼母说完,“楚伯”原地抱起那妖物大气凛然地走了。

鬼母:?

不信邪的鬼母转战到剑门大师姐过去,她刚刚附身在红衣团子身上打算撺掇他让苏知月替死,却听得对方异常愤怒的心声。

“煞笔沈思翊!艹!他凭什么推姐姐!”

然后,那团子如弹出的炮弹冲出去扬手给了沈思翊一巴掌。

鬼母:???

鬼母:怒。

喂!我都还没来得及说话诶!

时间一到,鬼母神识恍恍惚惚地归来了。

章冠英了然——恐怕是谢青烈做了什么手脚,为的就是防范鬼母最后釜底抽薪的一招。

接下来不需要旁人吩咐,灭门杀夫的仇恨已然促使天机楼祖师用尽自身全部力量砍了下去!

骨碌碌落在地上的头与尸身共同化为灰烬。而伴随鬼母彻底消亡,她所炼制的眷鬼们皆露出解脱笑容,同时间与这位鬼半神一同消亡。

章冠英历经大悲大喜,一时间不知该哭该笑。

那人只是站于章冠英面前,一手扶起章冠英的手,另一手用帕子细细擦拭溅在对方手指的每一点血痕。

俊美的面容此刻神情认真而虔诚,如果是哪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被如此真诚对待必然要不经意耳根通红的。

章冠英眼神复杂,旋即用神识传音道,“我现在信小友肯定不是我夫君了。”

也不是说谢青烈不体贴妻子,但像眼前人这般全程面不改色送小花与帮忙擦手指处鲜血,谢青烈这种对情爱颇为呆笨的男人是恐怕做不到的。

比起送花,谢青烈更喜欢送她阵书、送法宝、送保命符咒,胜在一个实用——鬼母追杀、患难夫妻,寻常爱侣间热烈的感情不会出现在他二人身上。

夫妇之间的情谊更似流水,细腻,且悠长。

如果哪日章冠英心血来潮让丈夫如年轻人那般天天花式直白地表达爱意,那谢青烈一定会耳朵一红,而后异常不自在地大声咳嗽。

“苏知月”抬头,颇为幽怨地看着她,而后用力地捏了捏章冠英指尖以示不满。

神识像小孩子般低声抱怨,十指相扣时,那只有一人可听的磁性声音不依不饶,“你说么,我究竟是哪里不像你的夫君?”

谢青烈苏醒后本打算与鬼母同归于尽,连遗言都准备好了,特地进剑门后辈神识海请求小辈同妻子再传个话。

哪成想这位“小辈”的神识海广阔无垠、自成世界,谢青烈万般掐算,隐隐在那被遮掩的天机中探查到这位“小辈”些许秘密。之后,就是剑仙顶着谢青烈名号领军代打,大局落定后剑仙匆匆回神识海把那残魂一推。

在获得短暂操纵这具身体权力时,谢青烈回头,女道人的灵魂冲他说了一句话,如若洪钟大吕震响谢青烈心神,“勿复再留遗憾。”

千年死别,劫后余生,就是再笨的木头也会开窍。

灼热的视线穿透纸面看里面那个让自己牵挂千年的灵魂,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够的。

章冠英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有小辈们看呢,不像话,你我先做正事去。”

*

乾坤已正,万事落定,古战场外的残余妖鬼们恐怕也再掀不起任何波澜。千年前故地上响起凯旋号角——但这注定是场无人迎接的凯旋。

为再度斩杀鬼母大军而爬出黄泉的勇士们执念已消,一个个骷髅倒下并迎风消散,他们已经走不出这片厮杀半生的战场。

忽起琵琶声。

此情此景最引乐者心弦,曲由心出,楚忘笙转轴拨弦,此刻才若隐若现地体悟实践到那时苏知月讲的“音道”二字真谛。

苏知月以佛道两家引渡亡魂的经文和曲作歌。

在那悠扬曲乐的指引下,无数纯洁无瑕的灵魂化作一团团白光向天边飞去,若点点萤火汇聚成一条白色光河,盛大而肃穆。倒下的骷髅灰烬上煞气尽消,生长出大片大片的花,五颜六色,绚烂至极。

起风了。

谢青烈魂魄透明到仿若随时会被微风吹散,他站在被风吹动的花海中冲自己朝思暮想的妻子伸手。

天上的星河滚烫而灿烂。

算无遗策的方士脸上此刻却有些拘谨,又有些期待,像是初遇心上人的青涩少年,眼中也流露出很腼腆的笑意,“夫人要与我同行吗?”

——而这一次,章冠英终于在丈夫魂魄消散前牢牢地抓住了丈夫的手,且此后再也不愿松开。

方士低首轻笑。

二人在与众魂归于星河前,章冠英掏出袖中龟甲,温和地冲苏知月二人招手,“相逢就是有缘,临行之前,我二人且替两位小友再算上一卦。”

“算卦也是有讲究的,”谢青烈十分专业地继续补充,“你们想算什么?事业?财运?家庭?还是……姻缘?”

在重重提到姻缘二字时,两位天机楼祖师的眼睛同时间亮起,神识来来回回在两位后辈小手指处连接的红线打量。

禁术这东西别人不懂,天机楼的两位方士祖师却是很懂的。

这追踪法子之所以被称为禁术,一是因为此法需要施术者大量精血为引,二来则因为此术会长久地在两者小手指处留下一根会被神识探测到的红线。

苏知月想,天机楼的二位祖师真的不是月老庙里的司仪吗?为什么那么期待一个孤寡不知多久的无情道修士询问自己有没有姻缘?

小手指的红线在人间有着众所周知的别样意义。

——但这件事是完全没被苏知月纳入考虑范围内的。

剑仙前世今生修的都是无情道,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从没有什么能让这位不动情爱的无情者生爱。

她对楚忘笙好,独因为楚忘笙是她的师妹。

而作为长辈,她对楚忘笙的未来寄予厚望。

仅此而已。

玄衣女道擦拭好血剑,正迟疑如何把剑安回去,剑身却在贴于小师妹后背皮肤时生出强大吸力。苏知月刚刚放手,那柄剑就融化在了小师妹身体,楚忘笙背后的伤也飞快地愈合。

“我没什么想问的。”

情劫这种事情问了也是白问。苏知月拍了拍小师妹肩膀,“我的机会给你,你想问什么就去问。”

楚忘笙纠结地点点头。

他想了许久,最后很斟酌地问道,“姐姐她会长寿吗?”

章冠英掐算了会儿,很快地给出“你师姐她比大多数人都要长寿”这个结论。

这个答案令楚忘笙狠狠松了一口气。

“那我还想算姻缘,”小剑灵偷偷扫苏知月一眼,看苏知月没有阻止他继续说话,故而眼睛亮闪闪地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可以顺遂地得偿所愿吗?”

章冠英闭眼掐算,灰扑扑的龟甲在她掌心明光大起,上面字文陡转、玄妙无极。楚忘笙不懂算卦,但也能看得出这位女方士在掐算时眉头紧皱,她身侧的谢青烈表情也不算太好看。

龟甲突兀地从字文处炸开。

几乎同一时间,苏知月把小师妹与小妖物同时间拉到自己身后,而谢青烈则当机立断打飞了妻子手心的龟甲。

炸开的龟甲中,好巧不巧地从中滚落出一小巧卷轴,又正好落在楚忘笙脚边。

楚忘笙弯腰以右手捡起欲还给章冠英。

“算了,我再用不上的,”章冠英挥手道,“你既然是这禁术有缘人,用它还是烧它,你自己决定就是。”

章冠英意味深长地看着问情者新生出的小手指,以及上面松松垮垮随时会散开的红线。

她抬首,平静地向问卜者告知她看见的未来,“小友最终会在这一段情中得偿所愿的。”

*

古战场外,杀阵早已布好,所有人同时间等待着那个最终从古战场走出的人是谁。

水镜在映出魔种侧脸的花纹时寸寸破碎——古战场内的人尽数生死未知,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章冠英临行前心存死志,进入古战场前便吩咐神女,如果连他二人也拦不住鬼母,务必在鬼母出古战场时以杀阵绞杀鬼母。

“神女,请您速速起阵!”

起阵。

在身侧苍山长老的催促声中,负责最后决断的神女迟疑地不肯再行动作。

“再等等。”

她的双手按在一块悬浮于空的方正石块上方,而石块下面的操作台中央有一处匹配石块的凹陷。

“不能再等了,”三位化神之一的苍山山主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声音缓慢,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神女,魔种她已经堕魔了。”

决定古战场内那人生死的开关,又一次放在了神女掌心。

“苏道友师出有因,不得不堕魔来提升修为到半步化神,”神女指腹不经意摩挲粗糙的方石,“章前辈说过,她会恢复苏道友神志的。”

神女执拗地看着师长,第一次反驳对方的要求,“前辈让我们等她三天,师父,现在才不过半天时间而已。”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神女心里仍是泛着虚的。

神女无法阻止三位化神修士的意志,霁雪剑君大概率会站在神女这边,现在主要看千音派的掌门态度……

雍容华贵的女修冲神女坦然而笑,“那孩子救了我们千音派弟子许多,我怎又能忘恩负义断她生路?”

她将古筝置于身前,温和笑意中藏着凛冽杀机,“说等三天就等三天,我看谁要提前动手!”

神女心神刚刚大定,就听得一个冷淡的男声突兀响起。

“起阵。”

最应该等三日的人拔剑而起,再度冷淡地开口重复抹杀掉神女心中仅存的听错侥幸,“起阵。”

音修与剑修间生出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而苍山山主的本命藤蔓已然缠住神女手腕,同时以碎骨巨力往下压!

三寸、两寸、一寸。

方石距离凹槽底端越来越近,鲜血从崩开的伤口处汩汩浇在石块上面,本就没有恢复的神女眼前虚影,勉力用另一只手攥紧手腕上抬,可惜也不过蝼蚁撼树。

“嗡——”

平地生狂风,扭曲的虚空中裂开可供一人出入的裂缝。

无数道目光聚焦所在,玄色的袍服最先出了裂缝。旋即,女道人从中跨步而出,没有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坦然微笑。

无数人似乎是被风迷了眼,眼圈微红。

五十年前死在古战场的人在此刻活生生地出来了。

神女心气执念一松,双膝当即瘫软跪地。

神女勉强靠双臂于操作台支撑自己不要彻底倒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人——

剑门大师姐修身如竹,她身后云销雨晴、天光乍明。

仅冲众人一拱手,“幸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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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文女主过分直女
连载中春去折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