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长子耳根子软,在学堂里除却礼仪道德,还学了那一身书生迂腐气——他怎么看都不是个能做大决断的绝对领导者。
可苏知月还是不得不选了他。
“真假修士”这个概念,源于剑门大师姐口中一个充满阴暗色彩的预言。
都说当真修真界实属千百年难有的盛世,修真世家林立,修士数量之多古来未有。苍山神女作为这盛世里最华美高贵的点缀,她曾经也对修真界的昌盛深信不疑。
修真界唯一的隐患就是魔种,而除掉魔种,就是历代苍山神女的责任。
但这代魔种是那样不同,就连苍山与从前那些魔种有血海深仇的老前辈都挑不出剑门大师姐身上半分错处。
刑堂之主,赏罚分明,事必躬亲。
作为剑门律法的践行者,剑门大师姐铁面无私,从不与任何弟子私交深厚,像是雪地里行走的孤狼——放到人间王朝里,这样的人大概是可以被称作“孤臣”的。
神女第一次见她,玄衣女道白发浴血,刚刚下山除魔后却连休息的时间也无,步履匆匆地又去处理剑门内诸多琐碎事务。
作为神女,其实那时应该说些什么的。
她本就是想看看这代魔种究竟是什么人物,就算不给魔种立个下马威,起码也要和魔种效仿昔日曹刘之举一起围炉煮酒,字字珠玑之间论清彼此品性。
但看看那人因操劳太多而疲惫的神色,神女并没有像原本设想那般行事。
迂腐而无用的风雅,只会给这个本就匆忙的人平添无用的劳累。
死敌间的初见,没有世人想象中那般轰轰烈烈。
她二人对视颔首,玄色广袖匆匆掠过神女帷帽的纱,像是温柔拂过人面的一缕春风。
神女回首,鬼使神差开口叫住了她。
神女先递给魔种一方帕子让魔种擦擦手,在魔种低首时,那滴从女道人白发发尾滴落的血正巧擦过她腕骨并落在汉白玉阶。
过劳后伶仃而消瘦的腕骨。
偌大的剑门也会无人可用吗?
修真世家有那么多芝兰玉树的风流人物,竟也没有一个能与魔种比肩共患难的弟子吗?
神女曾经对这个矛盾至极的死敌产生有过于浓烈的好奇感。
苍山一直对魔种的一切多有提防,密密麻麻的眼线如天罗地网布在魔种身侧,无时无刻不在把魔种动态化作书信简帛置于苍山高层人士案头。
神女不费吹灰之力地在苍山知晓千里之外那个人所有行动,细到连苏知月赴宴席时哪道菜吃几口都能被神女准确得知。
魔种的生活,枯燥而繁忙。
处理宗务、训练弟子、下山斩妖除魔……要不然就是密密麻麻的在练剑。
更难得可贵的是,魔种行动并不拘泥于形式空话。
剑门大师姐穿着常服、更改容貌混入人群之中,连最卑贱的乞丐也能在她面前大放厥词般谈谈对修真界未来的看法。她的双脚丈量过剑门周遭每一寸土地,风吹草动逃不过她的眼睛,连最有资历的底层小吏也不敢说自己能比她更了解在这片土地生活的人与事。
每当有苍山同门跟神女抱怨那个魔种又以权谋□□置了哪个在修真界名望极高的修士,让苍山神女快出面打压打压魔种“嚣张气焰”时,藏在帷帽下的人也不会附和,只是边不动声色地翻动着近日记录魔种行踪的简帛,边在嘴角不自觉勾起浅浅的笑。
无数人排挤警觉的冷漠怪物,唯有少数人知晓魔种胸膛里那颗真挚又无私的诚心。
像发觉苦味包装下是蜜糖的小孩子不想把这颗糖分享给其它孩子般,神女珍重地把这个秘密藏好。
然后等待在几天后剑门刑堂公布犯人所有隐藏于虚假外表下的祸心与罪恶时,看着那些与她抱怨的弟子被打脸后如何目瞪口呆地惊叹于那犯人竟是这种人渣败类,又感慨剑门大师姐处事惩罚当真公允到了极点。
苍山神女偷偷观察自己死敌的一言一行,苍山神女偷偷敬仰着自己死敌的一举一动。
在苍山光耀最鼎盛之时,人们会把站在苍山顶点的神女比作照亮世间所有阴暗角落的耀阳。
但神女终究不是太阳,就算她是,这世上也有太阳永远照不到的角落。
无极宗的人丹,源源不断地被生产叩开无数修真门派的大门。凡人的血与泪,混合着草药的清香送入修士嘴巴,成为修士经脉之中流动的一股股灵力。
真假修士的事情,高有道又何必多言?
多少修士能抵挡人丹带来那不劳而获的强大力量?如空中楼阁般不稳的灵力,养大不知多少修士贪婪如深渊的胃口——吃人丹成长的假修士,如何能指望这种人在危难中担当大局而不背刺于同门修士呢?
神女不禁露出苦笑。
苏知月曾经为人诟病的剿灭无极宗一事,时至今日终于体现出剑门大师姐行事的远见。
曾经多少人咒骂魔种行事太过激进。
除却无极宗被强势灭宗,还有几十数宗门受到牵连。近千位修士于乾坤台前被当众斩首,流血漂橹,三日的大雨浇不散乾坤台浓厚血气。
超度亡魂归极乐的佛修被这位女阎罗尽数拦在外面,近千位修士于亲朋好友面前魂飞魄散。
人丹当然是不好的,但一次性拔除所有罪恶无异于把天捅破。捅破的天落下洪水,足以把每一个弱小的人吞噬殆尽。
无极宗既然为正道宗门,人丹既然也能被流通于各大宗门之间,就意味着生产人丹的原料来源并非完全邪恶。
甚至不少统治者认为,人丹有利于民生。
一来可以改善民生,二来让更多人积极地生孩子扩充人丁。
这世上有太多贫苦到饿死的凡人,无极宗向这些困苦的凡人们提供疗伤药品并高价收购血肉,公平交易,一时间民间甚至多有专门向无极宗提供血肉为生的血奴,久而久之甚至有了很规整的交易链条。
血奴们终日所用所食,无不靠自己身上流下的血——剑门大师姐剿灭无极宗,多少以此为生的血奴或因失去药品补给失血身死,或因无力谋生家破人亡。
数量之庞大,甚至到了连苍山都统计不出死亡人数的地步。
为什么不能从长计议、逐步过渡,偏要用如此激烈的手段直接铲除所有与人丹相关的一切呢?
……至少也要多备下药品投入民间,救下那些失去药品补给眼睁睁看着身死的血奴。
“你实在太理想化了,”听到这些言论的魔种冷淡地擦拭自己剑身上浓稠的血,她第一次对别人横眉冷对,“怎么可能所有卖给无极宗的血肉都出于贫苦百姓?那么庞大的原料数量,绝对会有专门圈养凡人当畜生集中养的场所。”
“你看过被捆在木板上砍断四肢只用于生孩子的女人男人?还是你看过被集中扔到木杵下搅碎的婴孩?苍山统计出的尸骨大多是源于这种可怜生灵,跟被搅碎的蚂蚁似的,什么样的伤药能救下五脏六腑都被掏空的人?”
魔种声震如雷,“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多少真正与修真有缘的凡间天才无知无觉沦为人丹血肉。今日人丹不除,来日修真界风雨飘摇时,再无半个真修士来做修真界的定海针,你我尽数都要沦为妖魔口中的亡命鬼!”
这句话流传一时,也曾轰动一时。
修真界太久没有遇到过什么大动乱。
沉迷于安乐的人不会有那样的远见,有远见的人也不敢张口闭口附和一个魔种说我们修真界就要完蛋了以灭自己威风,所有人只一头沉醉在这空中楼阁般的繁华,希望动乱来的晚些、再晚些。
人们嘲笑剑门大师姐杞人忧天,甚至还有人整理于近些年修士数量不断增长的名单要甩给剑门大师姐证明修真界的繁华打她的脸。
魔种在乾坤台前威风后,登高跌重,被魔修们车轮战耗死在了古战场中。作为一位剑修,还是最为耻辱地被砍下头颅,像是曾经被她在乾坤台前砍下头颅的罪人们那样死法——
但为何偏偏是这样的死法?
五十年的困厄中,神女在苍山来来回回地推演古战场所有事,终于嗅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隐秘,抓住了被掩藏在厚雪下的些许骇人真相。
……神女冷淡地扫过无数张或惊恐或惧怕的面庞。
昔年剑门大师姐口中箴言终于被彻底落实,疲惫之余,神女莫名其妙想大笑着落泪。
亡命鬼啊。
那人就是这么刻薄地预言在场所有人的未来,又是这么精准地看破修真界繁华之下藏着的暗流与颓唐。
苏知月如果是神女,或者是修真世家的孩子,哪怕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拉帮结伙给修真界以大刀阔斧的改革。
——但苍天终究没有给修真界留下这一线生机,苏知月偏偏是连自我都难以保全的魔种,必须做、也只能做清醒于浊世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