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知月还不知道三千里外的苍山死敌已经把性命绑定在她身上,剑门大师姐现在也不可能想到神女会说出“苏知月死,我亦不苟活”这般的毒誓。
她二人第一次相见,剑门大师姐刚从山下斩妖除魔回来,连清洗的时间也无,这般浑身是妖魔血地被苍山神女撞见。
那时的苍山神女意气风发、声名在外,很冷淡地扫过魔种手上鲜血,递过一方贴身帕子让剑门大师姐至少先擦干净手。
后来才听小道消息说苍山神女不染尘埃,而苍山弟子或多或少有点儿洁癖在。这也是苏知月拉起高有道前刻意擦手缘故。
而比起远在天边的神女,近在眼前的小师妹明显更令她头疼。
在楚忘笙身体瘫倒刹那,面具人惊愕地试图用触手硬掰开剑门小师妹嘴巴,“不是吧,你们正道人士是不是都有病啊,宁愿咬舌自尽也不愿意做人质?”
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不就是自己的性命,修士修行是为长生不死,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正道修士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舍弃自己生命?
无法理解。
简直是匪夷所思。
情义骨气也好、理想信念也罢,这些东西说到底都能值几个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才是历经实践后的唯一真理。
……可古往今来偏偏有那么多舍生取义的痴人义士,他们违背了生灵利己的本性,或于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或默默无闻地被倾轧碾为无人知晓的碎尘。
在小师妹倒下的刹那,玄衣女道动了。
她此刻离敌人十步之遥,却遥比天堑。
在火焰收回消散的刹那,铺天盖地的黑线彻底落下。
这并不算一个高明的技巧,利用煞气遮掩敌人视线与神识窥探的同时,也将自己本身完全暴露在煞气之中。
煞气这种腌臜东西与魔修同出一源,短时间内,反倒是修灵力的修士会成为煞气攻击的靶子。
——更何况剑门大师姐是火灵根,虽能用火短暂逼退煞气,但这死气沉沉的黑海注定压制火灵根修士,玄阴性质的水与她体内的火对立相克,让她哪怕触碰黑线都会受很重的伤。
人质失去呼吸的时候,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剑门小师妹被面具人随意一丢,若鬣狗般的黑线迫不及待淹没了美人身体。
谁先动手暴露自己位置,谁就会彻底落入被动!
强而有力的六根触手丢开所有无用之物,在重重黑线中为面具人支撑出一片狭小空间,警觉地护在主人四周,并随时准备在玄衣女道探出头的刹那弹出封锁她路线并刺入她的胸膛。
“咚”
哪怕玄衣女道再小心,她也需要以剑抵挡黑线。甫一抵挡,就发声暴露了自己位置。
在声音响起刹那,两根触手同时带着杀意骤然弹出。
所过之处,黑线寸断。
最终触手击到实物,但触感却并非为玄铁剑器,透过狭窄罅隙,面具人终于看见那飞溅的木屑,以及木屑后少年人被击穿肩膀也面无表情的脸。
后面的人唯独没有苏知月。
报废断成两半的罗盘被黑线吞噬,完成了它最后使命。
面具人心里无端地生出惶恐。
魔修最喜欢玩弄人心,有考验人性般让别人做困兽之斗取悦自己的恶趣味。
但现在的局面,在本该老老实实做人质的剑门小师妹咬舌自尽刹那就已经完全超出面具人掌控!
那不知会从何处攻来的魔种,像是高悬在面具人头顶会取他性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面具人转身欲逃,但被击透双肩的猎物死死地攥紧击穿自己两边肩膀的利器,力道恐怖到居然让奋力逃跑的面具人无法第一时间挣脱。
他当机立断自断两根触手。
还剩四根触手。
面具人的预感没有出错,在他刚刚斩断触手欲逃刹那,苏知月的剑已然穿过十步天堑逼近他面前!
与面具人猜测的执剑作挡相反,苏知月根本没把半分灵力用在防御自身上,而是全部放在手中剑上,只攻不防。
剑门大师姐任由黑线化作的黑水淹没自己口鼻,如一尾游鱼把自己藏在了腐蚀几身的茫茫深海,并捡起了那柄被丢在地上的坐逍遥。
时机已到,手执双剑破海而出!
该死的名门正道!该死的剑门人士!
面具人眼底藏着深深的恐惧。
他终于理解自己那些魔修前辈们为何绸缪几百年还会折损在这样一个对魔修天然有利的古战场。
这天下哪有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玩命打法?
面具人毫不怀疑如果剑门大师姐真有一天被魔修们包围后会直接自爆当场,光速与所有魔修同归于尽。
怪不得只让一个人来做这等险事,不就是怕再如五十年前魔修中坚力量尽数折损在古战场?
面具人努力压下心头惶恐。
稳住、稳住,到底是一个金丹期的小辈,也能够诛杀接受过域外神明亲自降下恩赐的信徒吗?
神赐的触手最不怕的就是剑修,有生命意识的邪物会把敌人当做喂招的工具,模仿对方剑招的同时飞快解析破解之术,可以说是剑修的绝对天敌。
本来是用于与霁雪剑君对决的秘密武器,此刻却应用在一个衰微已久的剑门大师姐上。
面具人呼吸沉重,舞动四条触手抵挡那被女道挥剑砍来的无数次剑光。
玄衣女道皮肤来来回回地被浓厚煞气腐蚀又恢复,她挥剑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早就超出正常金丹期修士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崩裂……恢复……骨碎……恢复……
鲜血完全浸透她的黑色道服,衣服颜色太深,已经分不清是汗是血是水,**地紧贴着她身体,勾勒出紧绷后充满爆发力的肌肉。
剑仙好久没有打过这般酣畅淋漓且势均力敌的死斗,好像她面对的是一个鼎盛时期的自己,迫使剑门大师姐不得不在挥剑同时想尽办法化解对方层出不尽的神通剑法。
杀到尽兴处,她已然达到忘我之境,浑身上下每一处细胞都在兴奋地叫嚣剑仙挥剑动作还可以突破自我再快些、再准些!
被逐渐带入女道挥剑节奏的面具人惊恐发现,他引以为傲的神赐之物居然隐隐跟不上剑门大师姐剑招变化速度,苏知月显然是反过来把触手当自己陪练傀儡喂招反哺自我。
从开始的优势到势均力敌,再到现在隐隐被压着打。
面具人倒吸一口凉气,险些当场不顾一切地直接骂出来。
艹!
霁雪剑君他们是不是都疯魔了,居然会觉得这般绝世猛人是可以找什么替身做小情人满足私欲的?
光是想想一个长相与苏知月相似的女子被蠢人臆想做剑门大师姐哪天被安排去雌伏于哪个男人身下,就已经是对这位无情剑修本身最大羞辱。
在第一根触手被生硬斩断时,腥臭的血溅了剑门大师姐满脸。
抬开眼皮,那双赤色眼睛冷冰冰地凝视面具人,好像在看一具腐臭已久生了苍蝇的尸身。
“还剩三只了”
剑门大师姐没有出声,在斩断触手的刹那用口型无声地表达了这句话。
“乒乒乓乓”的震响不绝如缕,四周黑色的海与线在剑光与煞气碰撞之间暗流涌动,海面之上则波涛汹涌,掀起巨浪滔天!
冷汗淋漓地布在额首,面具人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最后落在苏知月身后的少年身上。
剑门小师妹宁死不做人质,不代表这个半大不大的瘦弱少年也有如此魄力心性。
“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血肉,应我玄音……”
在面具人念咒分心关头,玄衣女道双剑趁机接连砍下第二、第三根触手后,剑再砍下最后触手的触感明显不对,剑刃再动时只见那面具人已然化做人面飞鸮,振翅欲飞!
就在此刻,飞鸮爪下密密麻麻的黑线中探出一只血肉模糊的血手。
从黏在血肉的染血青纱看,那是小师妹的手。
皮肤尽数被腐蚀,已经看不出人手模样的四根手指,就如此牢牢地抓住飞鸮一只爪子。
最后一根触手,在直奔小妖物刹那被剑门大师姐手中剑锋以刁钻的角度迎面击溃!
紧接着,苏知月双剑趁机迎头斩下!
对死亡的真实恐惧终于明显地出现在怪鸟瞪大的眼睛。
“铮——”
两道剑锋从怪鸟人面额心的位置下冲,大半灵力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生生将其砍为两半!
超然之剑的剑鸣带动了飞鸮体内那把扬善之剑震鸣,三柄世间神剑配合剑仙绝妙至极的剑法,从黑海纵横之中硬是划开一线之天!
断开的黑线之中,小师妹一只被侵蚀到血肉模糊的胳膊终于露出,苏知月伸手把人拽了出来。
小师妹像个血人似的。
乌发散乱地遮住剑门小师妹整张脸。
和话本子里说的不一样。
咬舌自尽这种事情似乎弄不死剑灵,他又从黑线吞噬之中爬了回来。
楚忘笙后背靠在剑门大师姐怀里,一只缺了小拇指的血手牢牢地按在苏知月执剑的手,牵引她找到那根被隐藏后人类眼睛无法看见的黑色细线,一剑一剑,虚弱颤抖地寻找并搅碎面具人最后生机。
断成两截的怪鸟终于不动弹了,人面上眼睛虽怨毒地盯着苏知月的脸,但嘴角处却还挂着胜利微笑。
最后从额心花朵开始,身体寸寸碎成灰尘。
扬善之剑的剑鸣并不高亢,反而像是女子在不停悲泣。
属于如登剑的一道记忆碎片映入苏知月眼帘。
性情刚烈的白衣方士留于世间的魂魄将扬善之剑刺进闯入此地的魔修心口,自己魂魄却破碎无声地消散于茫茫黑海之下。
真是令人绝望而窒息的画面。
——破邪剑剑主只余一缕残魂被扬善之剑护住沉睡于剑身中,问世间如今还有谁能唤醒镇压万邪、沉睡至今的惩恶神剑?
谢青烈的尸身是镇压黑海煞气的最后手段,一旦有人闯入,首先要做的就是天机楼祖师谢青烈留下的尸身傀儡死斗不休。
……只是面具人有些算盘到底是打错了。
哪怕小师妹没有咬舌,苏知月也不会任人鱼肉地跳下去。
她那时只是意识到自己当时不足以砍杀面具人,故放下长剑继续调整恢复体内灵力到一个可除魔的度。
剑仙可以舍己为人,但也没有蠢到信魔修在自己死后会给小师妹一条活路。
如果小师妹不自救,剑门大师姐会先试试能不能救,实在不行,就只有在小师妹死后,把魔修碎尸万段替她报仇。
最优解,也是最残忍无情的选项。
迟迟无言。
苏知月欲拨开小师妹遮面长发,却被对方慌张攥紧手腕。
他用刚刚长好的舌头囫囵地发出沙哑而含哭意的声音,“……不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