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帽遮身的神女没有动弹与言语，在那须臾她身侧的时间都停滞了。
“高有道！你在试图以感情绑架神女决策吗？”修士之中，有苍山弟子怒目而视，“当今之计，是尽快布阵封印鬼母，否则鬼母破开此处让生灵涂炭又该如何？在场者谁能付得起如此责任？”
“我不同意阁下说法！你的师兄弟刚刚被苏道友冒死救下，难道就这样救也不救地让恩人直接去死吗？”
让恩人去死。
恩将仇报未免是太大的责任了，修士都是讲脸面的，刚才发声者脸色涨的通红，“可……可还是要就事论事……”
乱糟糟的争吵声中，高有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叫的那句“阿姐”太不妥当——高家嫡女被选作苍山神女的那一刻，她身上的亲缘二字就已然被她身份附带的责任所斩断。
高有道幼年丧母。
在高有道很小的时候，还不是神女的姐姐会教他编花环、会在他被父亲训斥顽劣在祠堂罚跪时偷偷送来吃食与水、会在他哭的时候把他抱在怀里像母亲那样哄。
姐弟两个的关系向来很好，直到苍山的那柄象征神女身份的慈悲之剑在姐姐手上发出震鸣。姐姐穿上神女的服饰，无数袍服绣有莲花的人簇拥着她离开，就这样留给年幼的高有道一个决绝的背影。
“……阿姐？阿姐！”
年幼的高有道不顾阻拦追了出去，还不到成年人腰身高的孩子因跑的太急从楼梯摔了下去，嚎啕大哭，可他的阿姐第一次没有回头。
高父后来严厉地指正了高家长子对神女的称谓——为众生存而无私的神女在戴上帷帽的那一刻就舍弃了尘世父母赐予她的名，此后世上再无高家嫡女，只有以神女二字为姓名的救世主。
神女已经很多年没有被自己的弟弟再称一句阿姐，望着身负重伤、面如菜色的弟弟，恍惚之中似乎看到曾经弟弟要送她却没有编好的花环。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若从前那般摸一摸弟弟的头顶安慰他。
高有道已经意识到称呼不妥当，他慌乱地改口，诚惶诚恐地看着神女的脸，像是急的要哭出来，“……神女。”
雪落无声，嚎啕的风声却压过高家长子微弱的嗓音，那句“神女”落在了她耳朵。
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姐弟，如今已然隔了一层厚厚的帷幕。
“救还是不救，”韩春生轻飘飘地把人架在风口浪尖，“还望神女早做决断。”
厚重的帷帽之下，谁也窥探不见神女此刻脸色。
神女略微沉吟，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等她这次的抉择。
救，不救。
韩春生大脑飞速运转，早已经漫不经心地权衡起这两个选项利弊。
如果选择救，就算到了鬼母出世这样最恶劣的情况，神女地位反而不会产生太大动摇。
——神女有错，难道活下来的魔种就无罪吗？
苍山有得是老顽固，只要魔种还存活人间，他们绝对会捏鼻子帮神女把这件事搞定，并亲自往魔种身上泼脏水。
毕竟拔破邪剑搞事的是魔种未婚夫，神女也是为了救魔种才犯了糊涂，苍山将民间舆论稍稍一改，就是魔种引诱设计出如此天大祸事。
如果选择不救……在场的年轻修士都承过苏知月相助，难免会对神女的不近人情心生愤恨仇怨。没有魔种分担舆论压力，苍山只会迫不及待地把本就有错的神女与自身划清界限。
待日后请辞神女职位，墙倒众人推，弃子的结局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
最好的选择，自然就是假模假样地派人去救，先给自己留下个好声名。
鬼母出世？那不正好需要神女救世吗？
鬼母这个家伙欺软怕硬，介时不过是多消耗些凡人或小修士性命填饱鬼母肚子。局势越乱，神女才越有可能以救世主身份重新回归，一雪前耻。
史书由胜利者谱写，又有谁会为魔种发声？
五十年前，神女做的决定难道真的不对吗？
从大局来讲当然对，没有比她当时做的更好的选项。
神女之所以身败名裂，不过因为修真界最强者因爱徒身死迁怒于她。
世人之所以还能对神女“以权谋私”侃侃其谈、站在道德高地对神女本人肆意责骂，不就是因为她当年当断立断、以最小的代价让魔修们筹谋不知几百年的阴谋破产吗？否则一旦魔修们冲出禁地的刹那，在战争弥漫整个大陆的时候，有哪个辱骂嘲笑神女的愚人能置身事外？
但这俗世之中几乎没有人愿意懂她。
世人要么站在道德高地唾骂神女不近人情，要么冷漠地旁观神女最后会有什么下场。偌大苍山，承魔种恩情者毫不会顾忌神女岌岌可危的地位而自请下山，赞叹神女抉择的亲朋好友也都是为这代魔种的死亡弹冠相庆。
懂她的死敌因她而死，最终倒在了一个寒夜。
此后没有皓月相照的寒夜里，神女戴着厚重帷帽，在天下最高的山茕茕独行。
——这也是韩春生大胆与苏知月做赌的原因。
神女就算有再多的热血，也早就被这浊世浇了个透心凉。
再怎么棱角分明的玉石，也会被打磨圆滑，学着自私自利并一头扎进浊世之中，同流合污。
五十年，神女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神女，她历经无数诋毁与谩骂，穿过风雪再度来到让她身败名裂的地方，面临着那个曾经让她身败名裂的选择题。
——凭如今摇摇欲坠的心性，神女还能舍弃一切以苍生大局为重吗？
无数妖鬼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碎裂的苍穹中大雪骤停，漫天煞气取代古战场中所有白色。
清冽又疲惫的女声很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周遭三万里的凡人已被尽数疏散。”
私语窃窃，无数道神色各异的目光同时落在抉择者的身上。
神女捡起地上的慈悲之剑，“我等不能让任何一只妖鬼逃到凡间，更不能让鬼母去凡间大开杀戒。”
“诸君快些出去。外面已经布置阵法，这次布下的是苍山与天机楼共同研究出来的杀阵，介时妖鬼也好、修士也罢，谁都逃不出去。”
韩春生脸色阴沉。
无数人错愕地看着不近人情的神女，她的弟弟刚刚被魔种救下，如何能做出这样凉薄的抉择？
高家长子眼中尽是悲哀之色，似乎可以看见他的姐姐会因为这个抉择最后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
修士修炼有心魔一说，神女本就因五十年前没去救魔种生有心魔，如今她又要为大义做出这种决定，说不准要因落得个陨落下场。
谁不知道代价最小的解决方案就是趁鬼母尚未恢复立刻动员所有人封印此处？但谁都不敢说，因为谁也不想率先背上这恩将仇报的坏名声——而第一个提出来的人则注定千夫所指、心魔缠身。
但这一次，已经没有太多人愿意听从神女吩咐，许多人置若罔闻地自行动作。
太多人听信对神女本人的诋毁，觉得她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以权谋私、排除异己，如今少有人信神女抉择并无私心——那五十年困厄不出就是她心虚的证据。
有心怀不忿者挥剑而出，“封印封印封印，怎么一天到晚我等一定要退避魔头？”
“神女不救大师姐，我们去救！难道世间只有剑门苏知月存斩妖除魔的勇气，我们对魔头只能无数次退让去做缩头乌龟吗？”
“贪生怕死，非英雄所为！”
年轻人会带着意气一头钻进那刀光剑雨。
神女必须去阻止。
难道神女没有与邪祟赴死一战的勇气吗？
她当然有。
只是如今大道不显，邪道却越发猖獗。
放眼修真界只有三位化神期修士，又要神女拿什么去战半步飞升的邪祟？修真界年轻一代都去赴死了，未来让谁扛起修真界正道大梁？
……她意气相争、一人之罪，怎肯让自己失误犯下的错处毁掉这么多修士性命？
可眼前虚影无数、耳鸣不断——神女心魔缠身久矣，一次性把一身灵力抽干本就伤害身体，又为弥补祸事日夜操劳连续三日不眠，如今身体早已经是熬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一直没有开口的慈悲之剑忽然长叹出声。
“那人托我给你带话，她说她对不住你，又任性把天下最困难的事情丢给了你。”
“我当时还在想做决定有什么难的，如今却是懂得了。”
明面孤勇赴死不易，暗面决断舍得亦难。
神女怔神。
“原以为你这妮子这次会有犹豫，我陈菩提居然也会有看走眼的一天。”
陈菩提苦笑，“那人跟我说，苍山神女必然会替她在外为苍生取舍，如此她才有资格任性赴绝地去走上这两遭啊。”
苍山神女的眼睛酸涩非常，她仰头不让泪水落下。
离开高家时神女没哭，受人指责时神女没哭，如今却因苍山祖师这短短的一句话动摇心神。
人世间最难求的就是知己。
落魄之身、千夫所指，又如何不会感动于知己这一句话？
神女阖眼，她的手按在剑柄之上。
道道剑光拦住了冲向妖鬼群厮杀的修士们。
“诸君还请最后听我一言，再行决定是否离去。”
他们回头，不染尘埃的神女此刻高举起遮面帷帽，露出眼底之下的乌青颓色。
她说，“苏知月死，我亦不苟活，不知如此可否平诸君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