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子呆住了。
起哄的小孩们呆住了。
本该主持纪律的先生也呆住了。
那孩子穿了一身红衣,三四岁的样子,个子也不高,奶乎乎一个团子“哒哒哒”地跑过来,打世子脸都要踮起脚才能打到。
楚忘笙的确很气,他刚睁眼,就看沈思翊在那里跟姐姐犯贱——因而想也不想冲出来打回去。
趁着大家都没回过神,他提起自己宽大的袍角,哒哒哒地又在书堂中四处飞快地跑,像是一团飘飞的火焰。
“呜啊——!抓住他,抓住他,你们都给本世子抓住他!”
书堂中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哭嚎,小世子的脸肿起好高,可惜书堂里没有威国公府侍卫听他话。
他气的直跺脚,自己冲上去要抓那团子。
书堂乱作一团。
“略略略,有本事来抓我呀胆小鬼。”
仗着个子小,动作也灵活,红衣团子在书桌下面灵敏地躲藏又逃开,红色的袍服永远会从世子手心溜走,一次又一次,顺带着还要打旁观者巴掌。
“啪啪啪,啪啪啪”
除却年幼的魔种没被打,在场的学子有大半被红衣团子一人打了一巴掌,连误闯进来的一只猫都不能免俗。
先生早就失去了整顿课堂纪律最佳时机,其中一个被打的孩子“哇——”地哭喊声惹得在场近乎所有孩子一起哭,这声音要掀开整座屋顶才罢休,可谓混乱到了极致。
这时,那镶金丝的红色滚边从桌子上匆匆掠过。蹲下来哄沈世子的先生忽迎面一股香风,黑色的影子笼罩在他脸上。
抬首,先生霎时间脸色惊变——
红衣团子竟是从桌子处奋力一跳,落脚点就选在先生脸上!
在他沾满泥土的鞋底刚刚碰到先生脸颊刹那,一只玉手探出捏住了团子命运的后脖颈,把人稳稳放在地上站好。
“不能踹夫子,要尊重老师。”
魔种的声音温润好听至极,像潺潺流水从石中自然穿过。
相比同辈,年幼的魔种身材明显更为高挑消瘦些,像在春日刚刚破土不久抽条生长的竹。浅青色的罗衣更衬她玉骨冰姿,雪白色滚边绣有苍劲直挺的竹,与她白发中那青玉做的梅花簪相得益彰,清雅至极。
像大人般哄好了哭闹不止的同龄人,又递给女官一方干净的白帕子让对方擦去脸上泥污。
之后她很镇定又很熟练地作揖,像是曾经就做过千遍万遍,“夫子……”
“自你来了后书堂里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先生脸色难看地用帕子擦了擦脸上污渍,“你、你给我滚出去!”
魔种起身,在众人哄笑声中坦然地向门口走去。
“等等!”红衣团子牵住她的手,抬头冷冷地盯着先生的脸,“扰乱秩序起哄的人不撵,却把帮您维持秩序的撵出去,不知是何道理?”
先生从没想过会有人顶撞自己,脸色越发难看,“小小年纪,却在学习圣人书籍的地方对异性投怀送抱,我难道还要纵容她吗?”
“那是因为沈思翊先拽的姐姐头发,她不小心才往那边歪的,您凭什么不去罚沈思翊?”
先生手执戒尺往桌子上拍出巨大声响,让这个年迈又迂腐的老人看起来威严极了。
“好啊,一个巴掌拍不响,那我问你,若非蓄意勾引,为什么世子不与别人在课堂嬉闹,唯独扯了她的头发?”
楚忘笙不由捧腹大笑。
“你,你笑什么?”
眉眼带三分艳色的小公子戏谑地扫过同窗们脸上的巴掌印,背手走到好不容易不哭了的威国公世子面前,踮起脚尖,反手对沈思翊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脸又是一个清脆巴掌!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自己喜欢跟人犯贱呗!?”
一个巴掌拍不响,现在这个巴掌不就是又响又亮?
这声清脆的巴掌,似乎无形地扇在这位年迈夫子脸上。
先生面白如纸,勉强靠住墙体不让自己摔倒。他痛苦地捂着心口,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楚忘笙,
“你你你……百花宗的妖人果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年幼的魔种欲上前扶起师长,却被红衣团子笑眯眯拽住衣袖,“他让姐姐走我们走就是了,也好给夫子请个医师么。”
“好。那我去找医师,你去扶着点儿……”
方才张扬霸道的小团子低首啪嗒啪嗒落着泪珠子,他举起自己有些红肿的手掌给魔种看,“姐姐,他们的脸皮怎么都那么厚呜,你说我的手是不是已经断掉了呜呜呜。”
沈思翊憋红了脸反驳,“你胡说……”
这种阴阳怪气又矫揉造作的话谁会信啊!
在场只有魔种脸色大变,她捏了捏小孩手掌,软乎乎的,也不确定是不是真断了骨头。
魔种刚揽臂,红衣团子就顺势钻进她怀里,边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边搂着魔种脖子“叭”地一声用力亲在她侧脸上。
待他二人走后,有恍恍惚惚的学子自言自语,“……我去,他这个究竟算不算对苏知月蓄意勾引、投怀送抱啊?”
——
苏知月在幻境中已然待有三日,她在村落中来回行走摸索,已然渐渐摸清这个幻境运行的法咒规律。
“不是绞杀用的幻境……”她拿着树枝在地面验算幻境所构成的法咒都有哪些,眼中流露一丝苦恼,“但它也不大像是刻意迷惑人待在里面的阵法……”
也不知楚师妹落在了什么幻境里,会不会有危险。
就差一个契机。
一个……能让她破开幻境、化虚为实的契机。
“妖物”匍匐在她身侧,他听大不懂苏知月的话,故而只是温顺地用自己的脑袋去蹭苏知月拿树枝的手。
像是只在主人忙碌时刻意拱着毛绒绒的脑袋过来求摸摸的宠物。
但苏知月没有理他,他就很沮丧地低着头,焦灼地在苏知月身侧原地转圈圈。
她还是不理他,于是他带着不满轻轻咬住她的手指阻止她继续动作。在苏知月放下树枝时,他得逞般偷偷舔了舔她指尖,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嘴巴。
他偷偷看了眼那人神色,心虚抬手在那很轻的咬痕处摸摸揉揉地擦去他留下的唾液。
“饿了吗?还是想去玩丢小球?”
苏知月起身,四肢着地的妖物也跟着她笨拙僵硬地改为直立行走——像人一样走路对他而言还是很难的,他平日里还是更喜欢四肢着地。
他上面的衣服不知又被他丢哪儿了,好在下面穿了条长松松垮垮的裤子,身上的非人感十分浓厚。
进了屋,苏知月帮他洗干净头发,又让他坐在椅子上给他散乱的长发编成辫子,才勉强有点儿人的模样。
他的脸已经被火彻底烧坏了,面目全非,焦疤纵横,已然看不出是不是村民之前说的“狐狸精”长相,但无疑的是他骨相很好,被烧焦面容前一定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
苏知月垂眼看他三日就已经重新长好的脊骨。
那日,这孩子用合拢的五指在血肉中生生挖出了一柄通体血红的长剑。
这孩子脊骨有多长,那柄剑就有多长。
苏知月想不通这孩子瘦小的身体里如何藏有这样危险锋利的剑器。
剑仙听过最骇人听闻的惨事,也不过是有魔族用利器把修士开膛破肚,挖空内脏做成活的“人鞘”放置温养自己的兵器。
活得最久的“人鞘”是剑仙的一位同僚,他是一位成了神的苦行僧,拥有非同一般的坚韧意志——但被域外魔族做成“人鞘”后,他的魂灯熄灭在做俘虏的第十日。
见苏知月迟迟没有动作,“妖物”焦灼地牵住苏知月的手走向木床,然后他赤着上身往床上一趴,猴急猴急地牵引她往他后背摸。
苏知月哑然失笑。
她第一次给他注入灵力调养身体的时候,他在被触碰后背伤疤时发疯地挣扎要咬她的手。但被她强压着用灵力调养一次后,他知道了被她“摸后背”会很舒服,天天哼唧哼唧地缠着她摸,今天竟是着急到连上衣都不穿了。
窗外金乌西沉。
玄衣女道忙碌完了,手指顺着他脊骨的伤一路向下,直到他尾椎骨疤痕末端位置——
阖眼长叹。
“日后不许再用你体内那把,太吓人。”
他歪头很不解地看着她。
苏知月耐心地给他解释,“那把剑似乎是与你本人共生一体……剑碎人死,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绝不许再出此剑。”
他黑漆漆的眼睛仍直勾勾盯着她,不知道听没听懂。
半晌,他讨好般在枕头下面摸索什么。
是一个黑色的小盒,他撕开上面贴着的黄色符纸,刺鼻的腥臭味儿就从小盒里扑鼻而来。
修士不用在床上睡觉,外加那黄符封印了里面全部气息,苏知月不知道楚伯枕头下面有这样的小盒子,反倒是“妖物”因为喜欢在屋子里乱翻乱找搞破坏发现了这东西。
他兴冲冲地像是奉上宝物般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颗莹润而充满肉感的红肉团子,婴儿拳头大小,纹理之中还带着很新鲜的人血。
——以及半块碎掉的,象征许多年前死去的那位百花宗小公子身份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