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女道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个盒子,最后,她沉默地将那半块玉佩放在手心细细端详。
她想到了些许往事。
魔种的样貌生来就迥异于常人,苏母吃斋念佛多年,却从不想自己会生出一个长大后白发朱眼的怪物。
因而,年幼的魔种因这异于常人的妖异长相并不被父母喜欢,苏父曾经听信江湖术士说法,打算把自己年幼而不祥的女儿当作妖怪活活烧死。
其实术士们说的话也并无不对,历史上的魔种有哪个不是祸国殃民、为祸四方的怪物呢?苏父的做法似乎也可以理解了,如果被传到修真界的修士们耳朵里说不准还要夸他大义灭亲的。
苏母虽不喜欢这孩子,但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
可惜以夫为天的女子阻拦不得丈夫强烈的意愿,幸亏这件事又被匆匆赶来的舅父舅母两人拦了下来。
他们的说法也很简单,那就是既然现在的苏知月没有犯任何错,那就不应该拿前人的错处怪罪于她,把一个毫无错处的孩童生生烧死未免太过残忍了。
后来听下人说,那天苏家产生了极其激烈的争吵。
苏母的佛珠手串断开后啪嗒啪嗒地落了一地,连同着她流下的泪珠子一起落下。
自那日后,“苏知月”被束之高阁,终日不得外出。
暗无天日的屋子,跳动的微弱烛光,高高的阁楼上除了她,就是偶尔上来照顾她却不说一句话的婆子,如果是寻常的孩子一定会寂寞到发疯的——好在剑仙心性成熟,她度过太多寂寞孤单的时光,似乎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情了。
苏知月后来被允许出高阁读书,或许也应该感谢那一纸婚约。
因为她是沈思翊的未婚妻,所以她被允许以未婚妻的身份进书堂识书明理。魔种的童年就是为了沈思翊未婚妻这个身份活的,只有占着这个身份,她才能被允许下了高楼,见见那正常孩子应该过的自在人生。
但这自由也是来之不易的,随时都可能被别人收走。
如果她得不了先生的满意,做不好合格的新娘,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就会在魔种掌心溜走,甚至她会丧命也不是不可能。
上一次苏父的大义灭亲是被舅父舅母劝住,但如果苏知月因为不合适做他们儿子的新娘,那下一次苏父硬要大义灭亲他们还会来劝吗?
——但这个简单的道理,沈思翊从来不懂。
他只会一次次地捣乱,一次次地让先生更厌恶自己的未婚妻。
他那些小孩子顽皮的举动,完全是在把魔种往死路逼。
如果苏知月年岁再长些,那她大可以选择一走了之。
但一个四岁的孩子,就算有天下最绝妙的剑法,又如何孤身一人在那混乱的年代活下去呢?
她本就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沈思翊犯贱只能暂且忍耐,实在忍不了就打他一顿——但沈思翊这个人反而犯贱越发频繁了。
在魔种最无助被逼到绝境的时候,百花宗的小公子三四岁的年纪,像是一团燃烧的火光般,就这样突兀霸道地闯入魔种无趣又可怜的生活里。
苏知月小心地擦拭着掌心里半块玉佩。
玉佩早就碎的不成样子了,勉勉强强能从较大块的位置认出代表百花宗小公子身份的山茶花花纹。
那个性张扬的孩子失踪在一场灯会里。
百花宗的小公子与魔种约定好同去逛灯会,但沈思翊偷偷去找苏父苏母告状,年幼的魔种就被束在高楼,未赴成当年的灯会之约。
受百花宗所求,天机楼楼主算出了小公子位置。
可等再找到失踪的小公子,却只剩一幅被人剃干净血肉丢在山崖下的尸骨。
是被人从山崖顶上抛下去的,破破烂烂地碎在地上。
他的父母一夜白发,到头来都没有拼回孩子完整尸身,许是些许碎骨被野狼野狗什么吞下去了也说不准。
苏知月此后一不去灯会,二看不了别人从高处坠。
后来她做了剑门的刑堂堂主,终于得以知晓那件事情的真凶为何迟迟不曾有人受理,又为何迟迟不能为百花宗的小公子昭雪。
无极派虽不过三流门派,但他们上头却有诸多大宗门庇护。
他们生产出来的人丹不光只为本宗弟子使用,更多地是被“上供”给了不少宗门,甚至不乏有剑门人士使用,这些势力早就盘根错节,已然不是任何人可以轻易撼动的存在。
剑门大师姐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才彻底剜去这些附着在正道的毒瘤。
她率领正道讨伐无极派那日,无极派库房里面的人丹尽数烧为锦绣灰,乾坤台前是杀不尽的污浊血。
为了活命,无极派一门人颤颤巍巍地拿出半块百花宗小公子的玉佩试图贿赂铁面无私的刑堂堂主,却被那玄衣女道一剑砍下头颅吊在城楼警示后人。
苏知月缴获的半块玉佩被送去百花宗给小公子的父母慰藉他们,还有半块,许是被无极派残余拿了不知所踪。
——而现在,苏知月终于见到这另一半的玉佩,却是在一处幻境中。
想来似乎也并无突兀之处,毕竟楚伯不就是无极派残余吗?
“妖物”明显感觉到眼前人的失落与惆怅,它不知所措地“嘤嘤”出声,似乎是在哭泣,又似乎是狐狸叫唤的言语了。
“我没事。”
苏知月平静地将灵力注入玉佩,并把玉佩放在盒子里的人丹边。
如果玉佩的主人在身侧,那玉佩就会有反应——玉佩在靠近人丹后,发出极其微弱的光芒。
小孩子的一身血肉究竟能炼出多少人丹?
“居然会有第一百二十七粒之多啊。”
玄衣女道嘴唇颤抖着说出这个极其精准的数字,然后面色如常地如烧去之前发现的人丹那般,把这第一百二十七粒人丹付之一炬。
她的眼中倒映出一团火光。
“妖物”听不懂人说话,脸上越发地无措了,因为苏知月烧了他送给她的礼物。
在“妖物”感知之中,那小小的肉团蕴含着极其浓厚的光芒,是很好的补品珍品——但苏知月烧了它。
是因为这东西不够好吧,没关系,他还有更好也更珍贵的礼物。
“妖物”眼中茫然地把尖锐的指甲抵在自己后背伤疤,打算从伤疤处的血肉探进去找找自己本体的时候,眼前人却握住他的手腕对他摇了摇头。
他有一双看破虚妄假象的眼睛,在他眼中,没有什么村民眼中的驼背老伯,始终都是玄衣女道这个形象站在他面前。
女道冲他僵硬地勾起嘴角——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笑容,按理来说这个表情对于人类而言应该是微笑与喜悦,但他却莫名地感觉玄衣女道此刻并没有高兴,只是单独地想用这个笑容来宽慰他此刻紧张兮兮的样子。
是苦涩的笑。
“妖物”脑袋里居然无师自通了这样的形容词。
他用他那不怎么聪明的脑袋瓜又非常苦恼地想,苦涩是什么意思来的?好像是与糖的滋味相反的东西……咦,那糖又是什么东西啊……自己这个剑灵真的吃过糖这种东西吗?
“妖物”脑袋里好像想到了什么零星的破碎的画面,但他始终抓不到最关键的那点记忆,因而越发地感到焦躁无措,喉咙里也发出非常不耐烦的低声嘶吼。
他尖锐的指甲发了疯般挠着自己脑袋试图想起什么,但只是徒劳地在已经不成人样的脸上徒增血痕。苏知月见“妖物”发疯伤害他自己,故而很用力抓住他两个手腕,拆开自己头顶发带,将他两个手腕置于后背牢牢地捆在一起。
苏知月紧紧地搂住他的身子,试图不要再让他再做出什么伤害他自己的可怕举动。
瘦小的孩子在玄衣女道怀里发了疯地折腾,直到月挂柳梢,他乱登的腿才累到不再动弹,脑袋依恋地靠在玄衣女道肩膀。
苏知月替他清理脸上那些新添的血痕。
“妖物”沉默无声地睡着了,却不知是做了什么样的噩梦,在睡梦中也要在脸颊滑过两行清泪落在玄衣女道的肩膀。
苏知月认命般替他擦去眼泪。
她又颠了颠手心半块玉佩,她知道她终于找到这个幻境布阵的阵眼。
在看见玉佩的一刹那,苏知月的心里面就隐隐约约有了这样的直觉。
剑门大师姐目光阴沉地看着窗外寂静无声的沉夜,万物寂寥中,蝉鸣声竟然也不再出现于此地,只有天上的弯月与星辰。
两颗微弱星辰似布幻境者的双眼冷冷地凝视局中人,那弯月是布局者冷笑着问这位局中人怎么敢破开这个会带有一丝故人气韵的幻境。
剑仙能化虚为实、变假为真,万物皆可生灭于剑仙手掌之中,但现在的苏知月毕竟不是曾经那个拥有万般神通的剑仙了,她做不到把幻境中的一切都变为真实带回现实之中。
在这个伤痕累累却剑法天成的年轻后辈与逝去故人遗失至今的半块遗物之间,剑门大师姐只能选择其中的一个带出去。
玄衣女道闭上了双眼。
半晌,半块已经碎的不成样子的玉佩在她掌心灰飞烟灭。
看见妖物的小楚:嘤?
看见小楚的妖物: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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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