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影泽踩着父亲的影子，一小步一小步，这种属于父子之间的深谈并不多。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徐昀谨慎地回。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很多应付同龄小孩的话术方法并不太适用。这小子早慧，人又精，不能哄不能骗，讲道理也不一定听。遇到问题有时候会刨根问底地问，他真怕自己哪里说的不好，把本来就有点歪的儿子带得更歪了。
“就……”徐影泽垂着头，高高肿起的侧脸让他比平时多了几分乖巧，“我有个朋友……她的爸爸……会、会打她和她妈妈……你会打妈妈吗？爸爸。”
徐昀被孩童貌似天真的问话问倒，一时语塞。
暮色深处光影交织，像是成人复杂世界的黄昏线晦暗的灰黑被稍稍掀开一角。徐昀沉默了很久，幽幽地回儿子说：“影泽，有的大人很懦弱。”
徐影泽眨着眼睛，努力领会着父亲话里的意思。
“他们没有勇气对抗比自己强的人，所以才会把手伸向弱者，尤其是无条件接纳包容自己的家人。”
“这岂不是很卑鄙。”徐影泽皱着眉。
“是啊，”徐昀蹲下来，看着儿子，“爸爸不是这样的人，你也不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徐影泽点着头。
“我永远也不会。”
那个晚上徐影泽失眠了。
在床铺辗转很久后，他终于忍不住爬起来看向窗外，视线落回苏郁家的窗户，正想着女孩儿怎么样了，就见本是一片漆黑的小窗忽地亮了一下，一道小小的影子一闪而过，接着又是黑暗。
徐影泽脑中隐隐有个念头，这个念头促使他爬起来，披着夜色去了某个地方。
果然，苏郁又出现了首次遇见的小路尽头。
跟上次一样，她正撑着双手，贴着墙，倒挂的脑袋微微抖动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里事的影响，那杂草一样的头发更乱了。
徐影泽犹豫着，走了过去。
“苏郁。”他叫她的名字，不忍心看她的脸。虽然今天月亮不那么亮，但他知道，那张脸此刻应该不是干燥的。
苏郁没有说话，很久之后才轻轻“嗯”了声。
克制的哭腔。
“我……”徐影泽思考着，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说什么合适，在他人的不幸面前，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异常苍白。
他比她幸运太多。
徐影泽从小到大哪怕使再多歪心思也没挨过一巴掌，母亲鼓励他自由成长，而父亲，很多时候做得过了也只是训斥几句，重话都很少。
这样的他，说出来的话可有那么一丁点的信服力？
徐影泽没这样的自信。
口袋里的电影票隔着衣料炙烤着他的腿，仿佛在质问他，撞破别人家这种事后，这张票还适合送出去吗？
他犹豫半天，只能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连安慰都算不上的安慰：“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苏郁咬着唇不说话。
“不要这样折腾自己了，”徐影泽说，“感觉很辛苦。”
是啊，如果实在难过，找他说，他会好好听的。
苏郁没反应，还是倔强地撑着小小的身躯，抖得筛糠似的。
于是徐影泽在她旁边站住，学着她的样子，倒立了起来。
世界整个颠倒，翻转，地变成了天，天变成了地，而脚下踩着的是星空。
夏蝉在耳边声嘶力竭地叫着，徐影泽听着自己的呼吸，和苏郁的撞在一起，这一刻，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
“我陪你。”
徐影泽说。
苏郁还是没说话。
“天空倒着看，原来是这样的。”他尝试寻找话题，希望用寥寥的陪伴给予女孩儿安慰，“你每次倒立的时候，看到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
脑袋倒立的感觉算不上很好，好像所有血液集中在了头部，让人感到大脑昏昏然，有些发涨。
翻转视野的体验徐影泽以前不曾有过，因为在他过往的认知里，这样的行为并不算得上雅观。
但现在和苏郁并肩在一处，他的心里却有种雀跃的复杂滋味，像是敲碎了一颗夹心糖果，丝丝缕缕的甜蜜渗出来。可转念他又觉得，自己现在微妙的欢喜心情有些不合时宜，毕竟现在的苏郁一定很难过，他又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感到开心呢？
“……我，妈妈给了我两张电影票，”徐影泽尝试着说，“如果你心情不好，要不要一起去看？”
苏郁没回话。
僻静的小区一角没什么光亮，对面居民楼零星的灯火亮了又灭，沉默中夜风轻轻拂过，送来远处孩童和散步行人听不分明的人语。
徐影泽望着一面俨然是厨房的窗，在等待中微微失神。
玻璃擦得很干净，也因此能看清房间里忙碌的人影。
那是一对二十来岁的年轻夫妻，一人在水龙头和案板前低着头洗菜切菜，另个人在灶台边颠着锅翻炒。如昼的光亮里，切菜的女人把手上的食物递到男方嘴边，男人一口吞下，接着皱起眉，五官都拧在一处，表情夸张，逗得女子笑弯了腰。
徐影泽看着这幅温馨场景，莫名开始幻想起自己和苏郁的未来。
苏郁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们长大以后，是否也会有这样温馨相处的画面？
小苏郁并不是一个喜欢过度沉溺在悲伤痛苦中的人，两人贴着墙倒立了一会儿后，像是整理好了情绪般，她忽然打断徐影泽的想象，闷着鼻子主动问他：“不是有电影票吗？现在去看？”
徐影泽愣了一下：“……电影是周六下午的，在明天。”
苏郁从倒立状态落地，拍拍手上的灰尘，站直身体，看着徐影泽：“我知道一个可以现在就去看的地方。”
“而且还不要钱。”她补充了句，尽管声音是哑的，但语气认真，还带着几分小小的得意。
徐影泽也跟着把脚落了下来，但毕竟动作不熟练，落地时身体打了个晃，整个人翻身跌在了地上。
倒地的一瞬间，徐影泽气血上涌，脸火辣辣地发烫。
在苏郁面前这样，岂不是让自己颜面彻底扫地……
但听到苏郁因为自己跌倒，而止不住的咯咯笑声时，他蓦然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顿时觉得这一跤似乎并没那么糟糕。
抬起头，坐在地上，徐影泽寻找着她的脸，试图在阴影中看清女孩儿的笑容是否真切，却在笑声中看到一双手，朝着自己伸了过来。
“你还好吗？”苏郁递着手问。
“……”
借着稀薄的亮光，徐影泽看见了她眼底的关心，真情实意。
像是被什么触动，他下意识说——
“……挺疼的。”
不过是跌倒而已，其实，什么都没有。
但……
女孩儿关切的神色，让他感觉……
挺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