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棺验尸?!”
陡然拔高的嗓门惊吓到了众人,魏子晋站在牢房外双手兜袖,瞧着背对这边佝偻的背影,竟也有站得笔直的一天。
不过只是刹那。“这,似乎不妥吧?”含胸驼背杵在原地,徐景文面露难色。
“有何不妥?”
面对凌厉的视线,徐景文惶恐地头垂得更低,小心翼翼地寻找措辞,“回郡王,一则尸身早已让其家属领回安葬,再要求开棺需其家属签字同意。刨土挖坟,剖尸验身总归让人不好受,更遑论万一流言四起……”
边说着边偷偷打量褚停云的反应。
“继续。”
淡淡无情的两个字,徐景文的冷汗倏然而下,这、这常郡王果然如传闻所言吗?
“二则,二则就是,本县仵作就那么一人,几日前有事回了老家尚不知归期。就算开棺,也无人能勘验。”
这倒是实话,只不过让仵作在这时间回家省亲的人不是他徐景文这个直属上司,而是宋西洲。眼底划过一抹讥讽,褚停云端坐床榻边缘,慢条斯理地一寸一寸撩起衣袖。
“本人虽不才,但也曾跟随恩师前提点刑狱司崔司正习过刑律,学过各种勘验,尸身勘验也恰巧就在其中。不如,就由我来给冯郁验尸可行?”
“这怎么能行?”失声反驳,抬头对上一双阴郁的眼眸。
“徐知县,是认为本郡王,不行吗?”
“不不、不是。”
扑通跪倒在地,牢房的石板长年潮湿一股凉意自腿部直窜四肢百骸,后背的衣服早已被层层汗水浸透。
“那,徐知县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下官,不是……”
“起来说话!”
从魏子晋的角度看不见徐景文此刻的表情,但见扑通跪下又随着褚停云的一声吼噌地爬起,动作之熟练速度之迅速,想必不是一天两天而就。
而褚停云,幽幽地叹了口气后,“徐知县,坐吧。”前一刻如阎罗问话,现在又和风细雨,沏上一杯茶,推至他跟前。
“下官……”
褚停云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徐景文带着不安战战兢兢在那张小板凳上坐下。
“来沅陵前,我也曾打听过。徐知县在任六年,修桥铺路,帮助乡民发展农事,更是团结乡绅士族协力同心,才使得沅陵县如今在荆湖府诸多县乡中独占鳌头富庶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徐知县的政绩有目共睹,功不可没。”
说着半真半假打探来的消息,褚停云显出一派情真意切的佩服,以及可惜,“只是如今出了冯郁一案,又牵扯到新政后第一次科举,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瞒过去的。”
“下官,并无隐瞒。”他说得很轻,“再者,冯郁的死只是意外。”
那份犹豫不瞎的都能看见,他还死鸭子嘴硬。褚停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对徐景文的判断:傲气、愤世、懦弱、不甘心。
褚停云不恼,反笑,“当真只是意外吗?”
“……是。”
“好,如果真就是意外,那便开棺证明。”
“?!”徐景文恍然,这是又把话题绕回去了,急切道,“常郡王……”
“也不行吗?”打断他,褚停云奇了,“再次验尸不行,证明意外也不行。我不懂了,你又说毫无隐瞒,那么,请问徐知县执意不肯开棺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此事还是需要家属……”
“同意是吗?给,”褚停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冯清已经签署。还要什么?”
饶是徐景文做好了对方会死缠烂打的准备——就像非要来坐这个牢一样,也没料到他的目的是开棺验尸,且做好了准备。一时间,怔怔不得语。
本就是临时起意,褚停云哪知徐景文已经想岔到其他地方。而他的耐心,也正逐渐流失。
要不是碍于自己没有正式的一官半职,不得不处处忌惮宋西洲倒掺一本,褚停云这会还能稳稳坐着,凭的不过是一个郡王身份。
“还是说,由我亲自去问一问宋知府,县衙拒绝家属重新核验的要求,此举究竟是违背了律法,亦或者,比起顺行民意,给死者及其家属一个满意的答复,整个荆湖府都是这么办案的?”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拍击桌面的手掌,“难道,徐知县从陶公身上学到的只有种花吗?!”
蓦然抬起的眼里,有惊愕、不安、怅然若失,复杂的情绪一一浮现交织成一片茫然。
话已至此,褚停云已无心与他周旋,“行,既然你不想开口……”
“好。”
魏子晋望见那背影越发的佝偻,双肩颓然垂下,声音沙哑无奈,像是终于放弃。
刻不容缓,是夜一行人自县衙后面悄悄出发赶往墓地。
冯清得知消息早早等候在途经的路边,见到县衙的队伍上了褚停云的马车。揖礼后,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季娘子给您的。”
狐疑地瞟了他一眼,褚停云接过,信封上字迹潦草至极,确是她的笔迹。
“她可还有话?”距“被告坐牢”至今是第三日,他未有机会再见她一面。各自行事,方到三个时辰前魏子晋的到来才得到第一次消息。
夹在馒头里的字条的确诚如他告知魏子晋的,一个“安”字不仅报的是平安,也是他们事先约定好可以开始计划的暗号。
只不过,开棺验尸本是季寒想偷偷摸摸去做,如今突然被告知,冯清不仅诧异还担心其中是否出了岔子?现看见褚停云,虽舒了一口气,但仍有不解。
踌躇着,冯清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学生有一事不明,为何此事是由常郡王来办?不是应是季娘子……”
话不用说完,褚停云也明白他的疑虑。但是,褚停云也有自己的顾虑,早在季寒提出偷摸着开棺验尸的时候。
当时他未拒绝是不确定徐景文的态度。此刻面对冯清,他也有一问:“我也好奇,遵照官府流程提交正规手续,再次重检并不是不行,为何你会答应让她偷偷摸摸干这事?”
冯清似早有准备,回道:“学生不是没有提过,但县衙以已结案为名不愿再浪费人力物力拒绝了学生。季娘子也知道,所以我们才决定自行开棺再次验尸。”
视线落在褚停云蹙起的眉心,冯清梗直脖颈,“难道常郡王不知道吗?”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明明心脏的位置咚咚咚跳得忐忑。
褚停云扯了扯嘴角,“知道。”是,季寒的确告知过他。
“那么,”冯清清了清嗓子,“请问,为何提前?”
因为她终归是未出阁的姑娘,今后还有大好前程。咽下心里的话,褚停云望向一脸耿直的冯清,神情淡淡吐出四个字:“她听我的。”
刨土、起棺、开棺,顿时一股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除冯清因悲痛跪倒在地,其余众人皆不由倒退三尺。
褚停云见状示意陌尘将冯清扶到一边,自己则穿戴好仵作的手衣,口鼻蒙了绢布,凑近细细开始勘验。
九月的日头虽不如炎夏,但已过最佳验尸时间尸身已经呈不同程度的腐烂。一边暗骂季寒当初拦住自己何至于今天还要开棺,不但见不到一块完整的表皮,森森的牙齿都已裸/露在外;一边,褚停云又一遍一遍地回忆她说过的话。
她说:“若是勘验记录作假,免不了再次验尸。这个季节尸身**很快,尤其脏腑,许是等我们开棺的时候恐怕不好处理,最好再晚些待蛆虫啃食完腐肉只剩下骨架会好弄些。幸好我们要查的东西,只需一处的骨头。”
就是颧骨。
针尖小心翼翼拨开左侧颧骨处残存的腐肉,直至露出白骨。褚停云屏住呼吸低头察看,肉眼可见白骨上一块小小的凹陷。
“如果是擦伤碰伤,石碑上不会沾那么多血迹。如果是被人一拳击中面部,多数只会肿胀显少见这处出血。那就剩最后一个可能性,在去风雨亭的路上,撞的。”
彼时,褚停云觉得她毫无根据胡乱猜测。可就在来的路上那封冯清代为转交的信里,她竟真的已找到造成冯郁颧骨骨折的东西——陶钧馆门口的石狮子。
具体为何如此认定季寒并未详述,只提及石狮在冯郁死亡当日不在原位。
思索着信中含义,褚停云在脑海中飞快地假设。假设自己是冯郁,如她所说在去往风雨亭的途中撞到了陶钧馆门前的石狮子,既然左侧颧骨能伤成这样,必定是受到外界的重力。那么,冯郁当下的反应应是如何?身体的其他部位可曾受伤?
汗珠从额头滚落,褚停云顾不得干净与否抬手用衣袖擦去。已是日上三竿,他得加快速度了。
“郎君,”陌尘来到他身旁,悄声说道,“冯清今日和季娘子有约,这会还要赶去风雨亭。他想先行离开。”
拨弄左肩胛的动作没有停下,褚停云“嗯”了声,吩咐道:“送到入城口,后面的路让他自己自行前去,不要引人怀疑。”
“是。”
“等等。”
陌尘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让冯清给季娘子带句话。”动作顿住,抬头视线扫过躲得远远的徐景文和一干衙役,褚停云抿了抿唇,“告诉她,字真丑该练练了。”
陌尘尽忠职守地回道:“是。”依然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跨步离去。
与此同时,西城角的宅巷中,季寒也戴着斗笠掩门而出。
风雨亭中,一场风雨正悄然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