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载漫长,三年不短。
东宫王乂城上疏奏请新君,以三月代三年,新君推辞不肯,王卿多次上奏,新帝不言,全权交由太后处置。
李圣人不许,冯太后许之。
我,无话可说。
皇太子登大位那一天,我为新君更衣。
东宫安安稳稳登上大位,百年未有。
我敢断言,那天是圣人自他降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今日,朕最高兴。”新君告诉我,“可惜,没有玉玺和鱼符,我想说的话,我想做的事,样样不能操办,万事总不能随我心意……”
没有玉玺和鱼符,新君想怎么羞辱便怎么羞辱我。
若叫他拿住了军国天下,独揽了大权,还不知怎么变着法儿害我。
“你为何不高兴?”
陛下问我。
我答曰:“高兴,也不高兴,一半儿高兴,一半儿不高兴。”
新君追问。
我为圣人戴冠子,也有心试探,便说:“从前公主言行无状,殿下常问罪于妾,今日后陛下若有不足之处,皇庭、前朝、后宫都得问奴的过失。”
我语气卑微,话里尽是试问。
岂料,新君展眉解颐,死死攥着我的手,一笑又笑,“你得求着我不出错,如此一来,这倒是……很不错……”
新君笑得欢愉,我连那一半儿的高兴也没了,他笑得如此畅意,只怕心里,又不知要怎么肆意羞辱我。
太极宫有了新君,用不了多久,便要大婚封后。
太后在宫中遴选女官,皇帝在朝中择选才女。
太后,圣人挑选女官,为新后表启。
太极宫母子相争,从丽正殿女官为始。
权势,只能握在一人手中,天下,也只能揣在一人怀里。
女主,男君,太极宫,从始至终只能有一位君主。
我……两不得罪,不管来的是谁,一一收容,给兴庆宫一个高位,给永乐殿一个低位,给永乐殿一个要职,再给兴庆宫一个虚职。
不好厚此薄彼,叫手里捧着的水倾洒了。
东宫奇香,顺着宫道,飘进永乐殿。
那一天,新君卷着书卷研读,我在案上习字,非我所愿,是新君查问逼迫。
见陛下闭目小憩,我闻着香气,不经意跟着熟睡。
那场梦,我仿佛睡了许久许久,这场梦后,好似所有的一切,都混沌着飘在旧梦里……
待我醒后,新君看着我,盯着我,他的脸贴在我的眼上,我与他只有一张纸的分寸,黏着就快要亲上。两方羽睫对垒,才不至你中有我,纠缠不休,不清不楚。
那一刻,我想……也许,鹤奴从来都是温润的,是我惧怕厌恶他,错将一切看作严厉蓦生。
这一回,不等新君推人,我先一步躲开。
陛下,当然不是要亲我,他垂眸抽走案上纸张,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温润立刻变回严厉,“阿颜,你多年不识君,究竟是无意还是无心?”
新君一眼看穿了我的无意,我也毫不避讳摆出了我的无心。
“皇后之位,你再不用心,有的是人愿意用心!”
圣人愤怒着,忍无可忍,终于说出他的真心话。
天子动怒。
女官、宫娥、宫人皆入殿,人跪了一地,而我是第一个下拜。
圣人说着重话,我跪地表示求饶,无话可说。
废后立后,虽与我相干,我可左右不了。
走出永乐殿,两行眼泪随意飘洒。
我的眼泪,早在善华,阿兄,先帝死后,哭到干涸……
哭,自然是哭给宫人瞧的,不是挨骂觉得委屈。
祝公公追出来,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不肯停歇。
“主上话虽说得重了,娘子也不是全然无错,您就一笔一划,把那三个字,写明白了,从此记在心里,让圣人再挑不出错来……”
“那是天家的圣人,也是李家郎君,娘子不妨多哄一哄,多让着里面那位一些?您就服个软?您心里不服,面上总得过得去?这事,若是换了旁人,早不知把命丢在哪片南郊地里,也就是娘子您了……”
祝公公为我考虑,我哭着一一应下。
待我点头应允,他便抽身,再也不见。
我不叫人跟着,连阿湘也不许,我一人走着,走过丽正殿,走到东海湖边,站住了脚。
有人愿意当皇后,就有人不愿意。
皇后之位,操劳,棘手,烫手,短命,危险。
掖庭里那位日夜想着,我可不大愿意。
说来说去,新君如此,还不是为了冯娘子。
前朝,有圣人在,太子总有顾忌。
本朝,皇后做了太后,太子做了新君,天下,成了他们母子的掌中宝。
君王天威之下,尚能母慈子孝。
在真正的权势面前,骨肉亲情,全都不值一提。
我父兄尚未化作白骨,先帝才去,圣人早将颜家抛掷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新君既没有军队鱼符,也没有传世玉玺。
就敢为一桩小事将我随意休弃!
从头到尾,一再羞辱,大抵是我不该生出来,污了今上的眼,还是为了他的冯娘子存心报复?
个中掺杂,我分辨不清。
因我横插一脚,不能封心爱的娘子为后,只怕是,他心里早就恨毒了我。
昔日在王府,贵妃仗着恩宠,对王妃诸多大不敬,一时圣人没了,贵妃有五个儿子,没一个坐上帝位。
成王败寇,说的也是薛氏一族。
冯皇后贤明大度,不声不响,忍了贵妃二十年。
太极宫可没有活菩萨。
贵妃如今日日在太后身边受教听训,旧日之仇,天下之主一笔一笔还报给前朝薛贵妃。
没有哪个女子天生大度,若今时换作贵妃的儿子继位,皇后的处境会比如今的贵妃,更要惨烈万倍。
我观前朝,窥见本朝。
就凭新君对冯娘子的那份心,薛贵妃今日之苦,就是我明日之痛。
先帝拦不住,太后拦不住,我为相的伯父更拦不住。
我的伯父早已老迈,他甩着拂尘磕丹吃药,不知还能活到几时,又如何拦得住座上新君?
我亦拦不住,容忍服软,未必有用。
从前的我不放过冯娘子,往后的冯贵妃也不会放过我。
到这一刻,如荻病愈,我也不知为何,我亡冯如漱之心,永生不死。
早不是为了如荻了,是我心里想着她死,因为哪条罪名,偏又说不出来。
我不肯放过冯如漱,冯娘子定然不肯放过我。
圣人无情,太后也未必有情。
皇太后偏爱我,也只不过是为着天下的女子,没有哪一位比我更衷心于她。
太后,圣人。
母亲,丈夫。
我若有半点偏向新君,顷刻间,我与母后的旧日恩情不在,一切都要消磨了……
圣人没有鱼符,玉玺。想要执掌大权,用不着三年五载。
而我此时倒向新君,自取其辱,为时晚矣。
每日这样小心谨慎,防着这个安抚那个,一路小心伺候,于我的寿数,委实没有益处。
既然赢不了,不如干脆一些,就此放手脱身而去。
我将先帝所赐,代表圣人的半枚玉壁从怀里取出来。
凭什么残的,破的,缺的,我不愿意要的都给我?
凭什么我与鹤奴同名,偏要我避讳他,而不是他避讳我?
我是功臣之后,从头到尾受他羞辱,囚在这不生不死的太极宫里。
他是天下之主,却不能随他心意,许心爱的女子为后。
可怜,我只在可怜一事上赢得过鹤奴。
玉璧,我顺手丢进东海湖,就像扔两位太子的玉符一样顺手。
半枚玉壁落水,我跟着入水随它而去,那一刻,我听见身后,远远地有无数叫喊声。
长安多的是好女子,皆能为后,我比得了谁?
我不过是近水楼台,沾了父兄家族的荣光。
东都西都,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这个人,可有可无罢了。
那时正值深秋,不是冬日,湖水却很凉。
皇后之所以能当上太后,独揽大权,只因生了个好儿子,顺顺利利承继了帝位。
我若和新君求子,想来他得将我推到泥地里,我总不能提剑逼迫?
天家要传承皇位。
在这太极宫,没子嗣就是低人一等!
女子的美貌,智慧,大度,得体,都不及会生儿子的肚皮。
可我这辈子,绝非为了一个子虚乌有尚未可知的儿子而活。
我不如圣人的意,圣人不如我的意,又何必捆在一处互相为难?
我空也野心,没有恩宠,早晚有一日和阿湘楚囚对泣,不如趁此抽身,逃出太极宫。
也好过,被东宫夫妇当成马球,戏来戏去,踢来踢去。
一道宫墙,是太极宫母子的家,更是我的朝堂。
君王,可算不得人了。
虚无缥缈的神权怎敌得过近在咫尺的皇权?
帝王家最是无情,与其光鲜坐着吃苦,不如做个失势的弃子。
我若强留在宫里碍眼,那就不是囚于掖庭这般简单。
房龄,黔州,岭南,崖州,都在朝我招手,圣人扼而杀之,也未可知。
湖水再寒凉,冷不过新君的双眼。
我那时得势张狂,而今,前因后果,也不冤枉我。
越走越深,越走越远,我摸不到那半枚玉璧,只摸到一块尖利的石子,我想起我的仇家,李三郎的话,容貌毁了,还怎么登大位?
锋利石块,我鬼使神差,顺着发往下划,我用尽全身力气,唯恐疤痕不够深不够长。
舍不得脸皮,逃不出这宫苑。
“一刀”下去,火辣辣血淋淋,我只想着远离太极宫,离开长安城。
这是天赐良机,再不逃,便要受一辈子的夹板气。
听着宫人的呼喊声,我闭了眼,倒在太极宫的湖水之中。
我拿仅剩的一点家私,去赌太后先逝,新君长命百岁。
可惜,我赌输了,输的一败涂地,一无所有,纵是不赌,即便躲到天涯海角,昏君,死也不肯与我罢休……
赌是输,争是输,逃也是输,至死难赢君威皇权,我终究难逃一死。
我自以为是的自作聪明,揭开太极宫无休无止的争斗,长安城阴魂不散的痛苦,我的噩梦从那一刻,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