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圣人,圣人……”
“陛下,陛下,陛下……”
“主上,主上,主上……”
眼泪千行,江夏王的叫喊声,从数万人的永福坊,响彻整个太极宫……
天家儿女的喜怒不形于色,全在这一刻化作洗不清的水墨活鱼,从长安城拼命游进太极宫。
太极宫易主,永福坊翻覆。
东西二都,南北一百零八坊,东西二市。
长安城颓成了一片白色。
李家儿郎离了酒肆,李家娘子离了二市。
天下人家,李家男女,人皆涌入太极宫。
皇子,皇女,李姓,千家姓氏,百官命妇,男男女女,皆被拦在太极宫外。
鎏金腰带闪如星。
金银铜鱼,金银铜龟,守门将抛掷如土,全都不值一个钱。
尊贵如李家皇子皇女,要紧时候,倒不如一个小小的城门郎。
祝贵人牵马,董贵人拍马,我先一步从人世过。
领先众人一脚踏进太极宫。
我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华阳公主顾不得笨重的身子,颠簸回宫,溧阳公主弃车而走,走着回到太极宫,金阳公主从长安城一路哭回太极宫。
城门郎要尽职尽责,李家女儿要尽心尽孝。
争吵声,哭喊声,乱了一地。
我还瞧见了齐王、平王、宁王、魏王,也瞧见了他们的不甘心,他们各有各的不甘心,铭心刻骨的不甘心。
太子殿下不与兄弟姐妹交好,换言之,李家儿郎娘子都不会讨新君欢心。
宫门那位,眼看着就要内坐拥天下,门外亲王,拥挤不堪寸步难行。
一道宫门,天地之别。
这叫他们兄弟,如何甘心情愿俯首称臣?
那一天,董公公祝公公长了一条心,这事少有,他们急切着,都在催促我快些进宫……
永乐殿外,宫中皇妃,皇女,皇子,女官,宫娥,内官,皆跪于阶下,哭声不止。
天子暴毙而亡,天下未曾料想。
皇后,太子,宫里宫外,皆未有此想。
那岁,我十五,皇太子十八,未及民间弱冠之年。
圣人在位四年,皇太子即便理政监国,又有几何?
朝野不安,根基不稳,主少国疑,理所应当,先由皇太后临朝称制。
大行皇帝的丧仪,新君的登基大典。
都不是可儿戏的小事。
皇后娘娘正等着朝臣,等礼部,等山陵使,等各处聚在一处。
祝公公引我至永乐殿。
殿内。
睡着的是皇帝,跪着的是太子。
除此之外,再无一人。
我最后饮下的毒酒,是毒,但却不够毒,我活着时苦乐不均,死时痛苦非常,我不是被恹恹毒死而是活活疼死,毒酒折磨了我大半日,才将我的性命夺去。
而圣人,未有遗言,未留遗诏,神世未成,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痛苦几息,忽而就没了性命。
不是毒,不是伤,只是一场异常突兀的恶疾。
我跪倒在地,我心叹可惜,可悲,可笑,可怜。
纵是真龙天子,终究难逃一死。
圣人的抱负,所有的宏图大志,皆被短暂的阳寿一把火烧毁,全都付之一炬。
他年若有重来日,我心道,合该添一甲子以慰大行皇帝之灵。
太子衣冠未换,祝贵人奉上麻衣,倏忽送到我手中。
祝公公手脚如故,容我为皇太子更衣。
一冬不见,太子殿下变了许多,像是变了一个人。
一年有十二个月,我也变了许多,去年的丧服到今年就不够穿。
东宫,长成了天家郎君,成了我不可忽视的存在。
从那刻起,我不能不重视这位新君,不得不把鹤奴,不能不把皇太子放在眼里。
我要安稳,我要保命,我要安康,就该揣度起东宫的心思。
只有这样,我才能活得长久。
太子一语不发,眼泪藏在心里,不肯任意肆行。
梦寐以求的皇位,要靠亲身父亲的性命去换取,若换做我,必然是止不住的高兴。
太子看着麻衣,同样,也看见了我。
只一眼,他立即揭过,像是看碍眼的死囚。
屏风后,皇太子跪久了站不稳,待我一转身,他便附在我怀里,眼泪哭满了我的胸口,弄脏了我的衣裳,我叹他有丧父之痛,就不同他计较,我见他哭得似我,很难不去宽慰,不能也不敢推开他。
“阿爷!”
金阳公主一声啼哭,带来了李家所有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凡与李姓相干,人皆涌入永乐殿。
皇太子悲伤过度,喜恶不分了,公主惊呼,终于拽回了太子思绪。
东宫殿下将我推开,他当着众人的面,将我推到在地。
“太子!”
我在地上,李家人亲眼目睹,太子脾气尽显,我狼狈不堪,皇后进殿,厉声叱责。
好在,没了圣人,我还有皇后。
太子随心神裁,我得生生受着。
那时的我,还是太过良善。
安阳公主在左,我在右,华阳公主跪在当中。
时隔一年,我不曾想到,公主们也不曾想到,我们三人齐聚相见,竟是在圣人的灵前。
长公主有孕在身,皇后淑妃遣公主回仙居殿,公主要尽孝执意不肯,我和安阳哭着看守。
圣人离世,一个月里,天下皆要到场。
多年前的祸事,除了许多李。
剩余的李家人,不算多也不算少,长安皇族,洛阳王族,拜佛的光王,穿道服的安乐王,为尼的凉国公主,入道的宜阳县主,养马的权势王,吃酒的富贵王,一个接一个,全拢在了长安城太极宫。
皇后、太子借圣人之死,收权于京畿,各处人马,皆要轻车简从进长安。
各处安定,唯益州黄骁寿称病不来,平卢果当关如出一辙。
他们“龟缩”自家,皆不肯朝拜长安,不肯还权于李家。
长安李家,能得安稳,全仰仗皇后太子二人背负天下。
圣人,龙驭宾天。
太极宫内,日日跪拜,哭声一片。
白衣麻布之中,属江夏王喊得最凶,属我哭得最狠。
江夏王天性如此。
我是个没有多少心的,我流着泪,为大行皇帝痛哭流涕,我比李家的皇妃,王妃,公主,哭得还要凄惨,离世是她们丈夫、父亲。
我不是在哭圣人,哭阿爷,我是在哭我的靠山,是在哭我最大的靠山,更是在哭我自己。
我闭着眼睛哭得比谁都伤心,浑然不知,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好在,新君要为先帝守孝三年,我与天家的婚事,又要延期个三年五载。
这暗暗合了我的心意,明着也合了太子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