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白

阿兄苦撑三日,终究还是撒手人寰。

我守在兄长身边,擦着他的褐色血水,流着我的无色眼泪。

颜家,善华,大哥哥,自小到大只有他们二人真心待我。

我误以为我长大了,再不会像儿时那般弱小哭泣,可我的眼泪不听话,一如六年前,善华死后的那场大雨。

我自小好恶随心,睁眼喜这个,闭嘴不喜那个。

不敬生灵,气焰嚣张,全因善华疼护,兄长溺爱,他们的爱,容我放肆不堪,负气一生。

大哥哥死后,带走了我大半心气,也带走了我的大半条命。

颜家,停灵一月,李家,帝后重恩。

圣人恩赐大将军,陪葬皇陵,下葬那天,又命皇太子开道送葬。

出殡那日,皇太子颜家久等不来,族中上下等候多时,到底不见东宫身影。

兔死狗烹,人走茶凉,历来如此。

太子来或不来,都不能误了时辰,我与伯父都是这般想。

伯父领头,送阿兄上路。

送葬的队伍宛如一条白蛇,慢慢地穿过重重人群,一步一步游走长安。

我抱着灵位走在最前面,那一天,我仿佛看见了整个长安。

阿兄提刀看管长安城,得罪的人不计其数,数万长安人竞相聚拢,自然不是为了送葬。

朱雀大街上站满了人,这其中,大多都是颜家的仇人。

我抱着阿兄的牌位,死也不肯撒手,刀枪剑雨,任他们来,一箭穿心,任它们来。

纵然我……万分惜命,到底是不怕死的!

颜家走出长安,阿兄入土为安。

我自请服丧,为阿兄服大功一年。

帝后许之。

就这样,时隔数年,我和阿湘又回到了我和善华的小院。

不,它早就是我和阿湘的小院。

望着物是人非,世事变迁,唯小院不变,我心中百感交集。

阿湘比我好上百倍,她半点不挑剔,到哪儿都是乐呵呵笑嘻嘻,活得惬意。

为兄守孝的那一年,丽正殿,仙居殿常派人入府探望,我谨记皇后、淑妃心意。

伯父怕我服丧服丢了命,这深山老道牵着花簇儿常来瞧我。

“大郎虽说没了,到底保全了颜家。”伯父说。

我忍着泪回复,“我知道。”

阿兄没了,堂兄接着做十六卫大将军。

长安,是还是颜家的长安。

阿兄不用鱼符便能统领军队,堂兄虽比不得阿兄在军中的势力,却更能让李家安心。

“大郎死了,当今圣人没了心腹,也没了大患,你以后的锦绣前程,你两个侄儿的性命,咱们一家才能好好活着……”伯父语重心长。

“儿知道。”我流着泪说。

道理我都知道,可眼泪又何曾讲道理明事理?

那一年,长公主与沈驸马时常来探视,热热闹闹一个人,打打闹闹两个人,华阳即便是不说话敲敲打打涂脂抹粉,我也喜欢。

她一来,我便暂时忘了阿兄之死。

不过后来,公主怀了胎,我就不叫她来了。

太极宫,长安城,人尽皆知的事,公主只要在我身边,她都一字不落全都告知我。

那些小事,我并不想多打听,我只想听公主说话。

那一年,李家儿郎娶妻,从李二到李五,从齐王到魏王。

溧阳,金阳,潆阳三位公主出降,昏礼,既绚丽又隆重。

薛贵妃为外甥女择定世家才俊,竹枝不肯栖就,在她眼里,天下青年才俊皆不及她的齐王表哥。

竹枝以泪相逼,最终,贵妃心软,竹枝进了王宅,成了齐王孺人。

竹枝一辈子,为了她的黑心表哥,从头傻到尾,贵妃,我,谁都救不了她。

李三和郭家女,诞下一子,圣人皇后并不喜爱,更不曾下旨赐他们母子封号王位。

奇的是,李三郎竟未入太极宫大闹。

东宫,冯娘子打破少阳院灯盏,被皇太子迁至掖庭。

华阳公主说,冯如漱失了宠。

皇太子,爱之则用,爱之则宠,一时兴起,一时败兴,随心所欲,反复无常,一向如此。

冯如漱失宠,我看未必。

太子曾许冯家大好前程,怎会为一盏宫灯,迁怒宠妃,太极宫步步惊心,人人自危,太子把一半心思全用来护佑冯如漱。

将人移出东宫,送去掖庭,这应是储君以退为进的新招数……

小寒那日,我十五岁那天,颜家里来了一位稀客。

这位稀客,不是生人,是如荻。

如荻大病初愈,忍着不相见,等到日子,特意前来为我祝寿。

那一日,我、阿湘、如荻,我们都很高兴。

如荻重获康健,她说她要留在印月宫,她说她要入道,更要回报县主的救命之恩。

县主应允,我无有不依。

那一年,有人死,有人生,有人病愈,就有人一病不起。

国舅忽而病重,他死前想要儿女绕膝围在一处,二女儿困于太极宫,他竟想起了他的大女儿,被他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大女儿。

冯家差了几波人同如荻示好,印月宫视而不见。

如荻的后母还有几个弟弟,常去印月宫门前下跪。

母跪子,李家有之,长安没有。

他们跪求如荻回家,如荻闭门不出。

冯家母子从冬天跪到春天,又从春天跪到了夏天。

一季一跪,闹得长安人尽皆知。

如荻不愿扰了宜阳县主清修,她心慈手软,好了伤疤忘了疼,饶过了冯家的罪孽。

我一语不发,我拦不住一个女儿的孝心,也不能拦着如荻要去临终尽孝的决心。

这一次,我为我的犹豫不决付出了代价,如荻更为她的心慈手软吃尽了苦头。

颜家主母憎恨我,却不能将我揉圆搓扁。

阿兄死后,主母待我不似从前,我想是因为,等服完了孝,我就要嫁入东宫为妃,她不敢刻薄嘲讽李家人。

我恨主母入骨,亦不能将她除去,盖因,她是我名义上的母亲。

恨意不死难消,我与她共在一处,各自避而远之。

不等我脱了丧服,十五岁那年的夏日,一个平淡的午后,宫中来人,来的是不是旁人,是祝贵人和董贵人。

皇太子近臣,冯皇后近臣,一同前来,并且面带戚容,太极宫出了大事!

我孝服未换,骑马赶去太极宫。

主上暑气攻心,圣人晏驾。

山陵崩。

颜家阿兄没了,李家阿爷没了……

老天戏弄我,我赌输了。

我的靠山倒了一座又一座。

我千金散尽,家徒四壁,一输到底,一败涂地。

从那日起,我的后半生跑得飞快,所有的痛苦回忆越发清晰,钻心刺骨,痛彻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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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青梅
连载中嬴洲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