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苦撑三日,终究还是撒手人寰。
我守在兄长身边,擦着他的褐色血水,流着我的无色眼泪。
颜家,善华,大哥哥,自小到大只有他们二人真心待我。
我误以为我长大了,再不会像儿时那般弱小哭泣,可我的眼泪不听话,一如六年前,善华死后的那场大雨。
我自小好恶随心,睁眼喜这个,闭嘴不喜那个。
不敬生灵,气焰嚣张,全因善华疼护,兄长溺爱,他们的爱,容我放肆不堪,负气一生。
大哥哥死后,带走了我大半心气,也带走了我的大半条命。
颜家,停灵一月,李家,帝后重恩。
圣人恩赐大将军,陪葬皇陵,下葬那天,又命皇太子开道送葬。
出殡那日,皇太子颜家久等不来,族中上下等候多时,到底不见东宫身影。
兔死狗烹,人走茶凉,历来如此。
太子来或不来,都不能误了时辰,我与伯父都是这般想。
伯父领头,送阿兄上路。
送葬的队伍宛如一条白蛇,慢慢地穿过重重人群,一步一步游走长安。
我抱着灵位走在最前面,那一天,我仿佛看见了整个长安。
阿兄提刀看管长安城,得罪的人不计其数,数万长安人竞相聚拢,自然不是为了送葬。
朱雀大街上站满了人,这其中,大多都是颜家的仇人。
我抱着阿兄的牌位,死也不肯撒手,刀枪剑雨,任他们来,一箭穿心,任它们来。
纵然我……万分惜命,到底是不怕死的!
颜家走出长安,阿兄入土为安。
我自请服丧,为阿兄服大功一年。
帝后许之。
就这样,时隔数年,我和阿湘又回到了我和善华的小院。
不,它早就是我和阿湘的小院。
望着物是人非,世事变迁,唯小院不变,我心中百感交集。
阿湘比我好上百倍,她半点不挑剔,到哪儿都是乐呵呵笑嘻嘻,活得惬意。
为兄守孝的那一年,丽正殿,仙居殿常派人入府探望,我谨记皇后、淑妃心意。
伯父怕我服丧服丢了命,这深山老道牵着花簇儿常来瞧我。
“大郎虽说没了,到底保全了颜家。”伯父说。
我忍着泪回复,“我知道。”
阿兄没了,堂兄接着做十六卫大将军。
长安,是还是颜家的长安。
阿兄不用鱼符便能统领军队,堂兄虽比不得阿兄在军中的势力,却更能让李家安心。
“大郎死了,当今圣人没了心腹,也没了大患,你以后的锦绣前程,你两个侄儿的性命,咱们一家才能好好活着……”伯父语重心长。
“儿知道。”我流着泪说。
道理我都知道,可眼泪又何曾讲道理明事理?
那一年,长公主与沈驸马时常来探视,热热闹闹一个人,打打闹闹两个人,华阳即便是不说话敲敲打打涂脂抹粉,我也喜欢。
她一来,我便暂时忘了阿兄之死。
不过后来,公主怀了胎,我就不叫她来了。
太极宫,长安城,人尽皆知的事,公主只要在我身边,她都一字不落全都告知我。
那些小事,我并不想多打听,我只想听公主说话。
那一年,李家儿郎娶妻,从李二到李五,从齐王到魏王。
溧阳,金阳,潆阳三位公主出降,昏礼,既绚丽又隆重。
薛贵妃为外甥女择定世家才俊,竹枝不肯栖就,在她眼里,天下青年才俊皆不及她的齐王表哥。
竹枝以泪相逼,最终,贵妃心软,竹枝进了王宅,成了齐王孺人。
竹枝一辈子,为了她的黑心表哥,从头傻到尾,贵妃,我,谁都救不了她。
李三和郭家女,诞下一子,圣人皇后并不喜爱,更不曾下旨赐他们母子封号王位。
奇的是,李三郎竟未入太极宫大闹。
东宫,冯娘子打破少阳院灯盏,被皇太子迁至掖庭。
华阳公主说,冯如漱失了宠。
皇太子,爱之则用,爱之则宠,一时兴起,一时败兴,随心所欲,反复无常,一向如此。
冯如漱失宠,我看未必。
太子曾许冯家大好前程,怎会为一盏宫灯,迁怒宠妃,太极宫步步惊心,人人自危,太子把一半心思全用来护佑冯如漱。
将人移出东宫,送去掖庭,这应是储君以退为进的新招数……
小寒那日,我十五岁那天,颜家里来了一位稀客。
这位稀客,不是生人,是如荻。
如荻大病初愈,忍着不相见,等到日子,特意前来为我祝寿。
那一日,我、阿湘、如荻,我们都很高兴。
如荻重获康健,她说她要留在印月宫,她说她要入道,更要回报县主的救命之恩。
县主应允,我无有不依。
那一年,有人死,有人生,有人病愈,就有人一病不起。
国舅忽而病重,他死前想要儿女绕膝围在一处,二女儿困于太极宫,他竟想起了他的大女儿,被他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大女儿。
冯家差了几波人同如荻示好,印月宫视而不见。
如荻的后母还有几个弟弟,常去印月宫门前下跪。
母跪子,李家有之,长安没有。
他们跪求如荻回家,如荻闭门不出。
冯家母子从冬天跪到春天,又从春天跪到了夏天。
一季一跪,闹得长安人尽皆知。
如荻不愿扰了宜阳县主清修,她心慈手软,好了伤疤忘了疼,饶过了冯家的罪孽。
我一语不发,我拦不住一个女儿的孝心,也不能拦着如荻要去临终尽孝的决心。
这一次,我为我的犹豫不决付出了代价,如荻更为她的心慈手软吃尽了苦头。
颜家主母憎恨我,却不能将我揉圆搓扁。
阿兄死后,主母待我不似从前,我想是因为,等服完了孝,我就要嫁入东宫为妃,她不敢刻薄嘲讽李家人。
我恨主母入骨,亦不能将她除去,盖因,她是我名义上的母亲。
恨意不死难消,我与她共在一处,各自避而远之。
不等我脱了丧服,十五岁那年的夏日,一个平淡的午后,宫中来人,来的是不是旁人,是祝贵人和董贵人。
皇太子近臣,冯皇后近臣,一同前来,并且面带戚容,太极宫出了大事!
我孝服未换,骑马赶去太极宫。
主上暑气攻心,圣人晏驾。
山陵崩。
颜家阿兄没了,李家阿爷没了……
老天戏弄我,我赌输了。
我的靠山倒了一座又一座。
我千金散尽,家徒四壁,一输到底,一败涂地。
从那日起,我的后半生跑得飞快,所有的痛苦回忆越发清晰,钻心刺骨,痛彻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