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遭圣人训斥,神色不能自若,不慎遗失了先帝之物,惊慌过度,跌进东海湖,又因不通水性,撞上了湖中怪石,幸得宫人救起,留了性命,不幸,脸上留了一条极其醒目的创疤。
宫中,人人皆是这般闲说。
“玉……”
这是我昏迷前说的最后一个字。
纵只有我一人,也要把戏演足。
一梦多日,我再醒来,是五日后。
我半生半死,半梦半醒的五日。
前朝后宫,李家皇庭熙攘热闹,朝堂上更是一场无拘无束,专为名利,猖狂的狂欢。
我容貌尽毁,成了废弃之人。
冯太后理所应当,头一个将我舍弃,这是意料之中的人之常情,太后于家国之事上从不意气用事,我无不感恩。
朝臣举荐王家,赵家,刘家,张家……各家皆有静谧端庄,品行端正,能治天下,能辅圣人的好娘子,好皇后。
中宫之位,你争我夺,明争暗斗,各不相让。
太后属意郑家娘子,董贵人亲去接进太极宫,娘子连夜住进丽正殿。
郑娘子,本就是太后喜爱之人,冯太后一早许了她贵妃之位。
我既没了用处,郑娘子不费力多走半步,顺理成章成了新后。
我那宰相伯父,最能嗅得人心,他早知我心思,也料到我之一事,当中必有猫腻。
宫里吵闹不休,那老道在家修道炼丹,索性闭户不出,不问世事。
我若坐上后位,颜家固然风光,做不成皇后,颜家更能活得安稳。
进和退,进有风险,退无坏处。
反倒是,颜家主母走出了家门,她在朝中各方奔忙,甚至不惜求到太后跟前,想要保全本就不属于我的皇后之位,更要保全颜家的所谓荣光。
太后,断然不会动容。
只留下一句,“予不会薄待狸奴。”
董公公告诉我,一问之间,主母苍老了许多。
朝臣多以我的出身大肆抨击,我最在意,最不能听的杂种二字,阴错阳差,给我拨开了一条生路。
主母多年前做的好事,多年后,无意之中成全了我。
让长安、洛阳尽知我是杂种的人,是主母,要保太极宫后位的,也是主母。
儿时我是她口中的笑柄,今昔又是她嘴里的笑话。
一晃数年,兜兜转转,事到如今,人世间最恨我的,还是颜家主母。
一轮循环往复的好善缘!
圣人念着他的心头好,不肯册立郑娘子为皇后。
新君先将冯娘子从掖庭中救出,当夜封了贵妃,冯娘子未出掖庭,封贵妃的旨意先到,可谓荣宠之至。
那一夜,都说冯贵妃哭着跪拜,推脱不肯,死也不愿意离开掖庭。
上有皇后空置,圣人赐下贵妃之位,实不够看。
贵妃宁去冷宫吃残羹冷饭,也不愿入主仙居殿受椒房之宠。
调着情,赌着气,让六宫之人胆战心惊夜不能寐,他们夫妻二人又闹什么别扭?
我看不透,更猜不透,也不想去参透。
薛娘子无子无女,五日内,连升三级,由小采女升至四妃之一,我一梦醒来,薛引梅已成了本朝淑妃,入住承香殿。
冯如漱,皇太后早有防备,薛引梅,冯太后始料未及。
太后怒斥死物,齐国太妃笑碎了两只瓷瓶。
前朝的薛贵妃成了齐国太妃。童淑妃成了皇贵太妃,移居积善宫。
为着冯贵妃,薛淑妃,那五日,圣人说了许多大不敬,大忤逆之言。
不敬太后,忤逆太后。
董公公悄悄告诉我,那五天,他和祝贵人的膝盖,就没离过太极宫的地。
权力,美丽又养颜,威武又神圣,太后怎肯让度给皇帝,皇帝又怎会不去倾夺?
冯贵妃,薛贵妃得圣人钟爱,终究只是活得难堪。
我和郑娘子追随太后,下场是死得难看。
大闹五日,皇帝,太后,各让一步。
中宫虚设,凤印落灰,冯贵妃,薛淑妃,郑贤妃都没坐上后位。
杨家五岁的小娃娃成了新朝皇后。
六宫大权,仍在太后手中。
后宫之主,还是太后,天下之主,也还是太后。
待在太极宫,早晚要进掖庭,冷宫。
幸而……我给了自己“一刀”,再不必掺合他们李家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
五日后,我在兴庆宫中醒过来。
阿湘无声泣泪,她哭得两眼红通通。
而那半枚破败不详的烂玉,如同鬼魅火驱不散,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起身看着铜镜,忍不住笑出声来,起初我悄悄地笑,小得听不见,没一会儿,声音不禁越来越大,我只觉不够。
阿湘当我受不住毁容的刺激,她哭着奔出去。
镜子里的不是我,那是一道醒目却不碍事的疤,发髻藏不住它,不长不短,不深不浅,恰到好处,它很是乖巧懂事。
这秋日,原是一片荒凉萧索,我看到的却是凉爽舒心。
兴庆宫是皇太后的居所,永乐殿皇帝先至。
圣人出现在我身后,铜镜碎落,他一眼看穿了我的本意。
鹿失了茸,狐断了尾。
新君活像一只拔了毛的孔雀,一双眼睛在滴蜡,滚烫的蜡油滴在我的手背,他死死掐着我的手,顺势掰开我的手掌,红红的印迹,和我头上的疤一样醒目,我太过用力,那是湖中石块留下的伤痕。
“是你!”
圣人无声怒斥。
新君不重功臣之后,皇帝逼害恩人之女。
自然是我冤枉人,就是我冤枉主上,又如何?
皇帝陛下,可一点儿也不冤枉!
天子,一个无权无势的天子,能奈我何?
见我不肯认罪,圣人要将那日跟随我的宫娥,女官,内官,全部处死,当然……包括我的阿湘,竟然……还有他的祝不休。
我的确有罪,此一罪,我至死也不会认。
就算是天下人死绝了,我也不会认。
我为了我的往后,狠下心来划自己一刀,哪还顾得了他人性命?
我若是热心热血之人,就不会不顾后果自戕自伤。
拿人命来威胁我,皇帝的手段未免太不够看。
皇帝舍不舍得祝公公,人不能得知,我的确舍不得阿湘。
圣人喜欢滥杀无辜,而我一生好赌成性。
我又在赌,太后,怎会容他无故杀人?我赌太后不会放任皇帝草菅人命。
“陛下说什么?奴一个字也听不见……”我问道。
待我说完,圣人怒气消逝,慢慢松开手。
太后终于到了,她责问新君,“君子修道立德,皇帝就是这般对待功臣之后?”
我听得不清不楚。
东海湖的水送我一场风寒,医官说我烧坏了耳朵,往后再不能辨声,皇帝一身无可奈何,出走兴庆宫。
我下拜太后,平静说道:“母后,儿不能在母后身边尽孝了……”
太极宫,那时的话事人是冯太后,我自然要借太后这座大山,去压圣人的君威。
母子连心变作母子离心,太极宫母子早晚势必要斗个你死我活,不妨我明着加上一笔,暗着催一把火。
我将祸水东移,将圣人厌恶我这一私事,变成他们母子争权的天家事。
我捂着伤处,拖着眼泪,问道:“母后,阿兄是不是并非厌恶我?”
太后公允不阿,终究逃不出条条框框的女子牢笼,总有一腔柔情母性。
新君纵然多慧,也只是一个少不更事,涉世未深的儿皇帝。
我的挑拨,只是加快了他们母子离心。
先帝若还在世,这样的事,这样的话,我一件不敢做,一字不敢说。
我死了一只耳,另一只耳时好时坏,时灵时不灵。
那一刻,我听见太后怒道:“鹤奴,他不是厌恶你,而是不受管教,不肯再听母后的话了。”
太后言尽,我借用磕头之举,来掩盖自己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