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岁岁

那天从寿宴回来,许岁眠就发起了高烧。不知道是那杯白酒喝的,还是心火太旺,总之病恹恹躺了两天。

两天后烧也没退,可肥老炮儿只批了她这么两天假,再请就得惊动总编打报告。许岁眠嫌麻烦,强撑着爬起来,裹着件厚外套,顶着昏沉的脑袋就去上班了。

前两天她刚把采访稿交上去,是采访贺征的,算是勉强完成了采访车队的任务。结果人刚踏进办公室,气儿还没喘匀,就被肥老炮一个电话吼进了主编室。

“我让你采访的是谁?!”肥老炮把一沓稿纸摔在桌上,纸页哗啦散开一地,“是谢卓宁!谢卓宁!你看看你交的这是什么玩意儿?啊?你自己说!”他唾沫星子横飞,油光满面的胖脸上写满了不耐烦,“这么多天,天天跑外勤,就给我弄回来个这?你这还是国外名校的传媒高材生?就这水平?!”

许岁眠咬着下唇,默默弯腰,一页一页捡起来。肥老炮看着她卑微的样子,嘬了嘬牙花子,慢悠悠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京郊新港焦化厂那个点,你去跟。这次要是再玩不成,这个季度的绩效奖金,我看你也甭惦记了。”

许岁眠抬起头:“啊?废水污染…也是体育组的选题?”声音因为发烧带着点沙哑。

肥老炮往前探了探他那肥胖的身躯,隔着桌子,皮笑肉不笑地压低声音:“把赛车运动和城市环保设施建设联系在一起,挖掘体育精神与社会责任的深层联系,懂了吗?”

懂。许岁眠怎么不懂?这不扯淡呢吗?说白了,这就是全社没人愿意接,最棘手最得罪人的硬骨头,故意丢给她啃的。她摸了摸手里被摔皱的稿子,没再争辩,转身走出了主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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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过后,天很快凉了下来。

城郊赛车场里,风卷着山上飘来的枯叶满地打旋儿,连带着P房也没能幸免,地上、工作台上,哪儿哪儿都是零碎叶子。

于小帅正弯腰查点着老大交代的活儿,不知谁秃噜了一句:“哎,好像有日子没见着许记者了?”

“啧,”有人接茬儿,手里的活儿没停,“老大那闭门羹,一天三顿不带重样儿地喂,小姑娘再扛造,心气儿也得磨没了。”

几个脑袋凑一块儿,啧啧有声,话里话外透着点惋惜:“还当这回有戏呢,指不定许记者真能把咱老大那座冰山撬开条缝儿。”

于小帅拎着扳手,蹭到门口,心不在焉地抹了把汗,眼神往空荡荡的大路上飘。正愣神儿,眼风里扫见个影子——嚯!一个裹着紧身裙、踩着恨天高、身材挺惹眼的姑娘,正探头探脑往里看。

操!眼花了?

“来人了嘿小帅!”屋里人也瞧见了,都抻着脖子瞅,“是……是许记者吗?”

“不像,”有人撇嘴,“许记者多仙儿,看着多清爽…没这么…额…劲儿劲儿的。”

于小帅吐了嘴里叼着的片落叶,撂下扳手,几步迎上去。

“劳驾,AR俱乐部是这儿吗?”那女的扇着手,睫毛膏被汗洇开一小片,红唇微张,喘得有点急,瞧着累得不轻。

于小帅眼皮子一撩,打量着她:“您哪位?”

“哦哦您好!先锋报,辛悦。”辛悦赶紧挤出点职业假笑,腮帮子有点酸,“请问谢队在吗?”

“先锋报?”于小帅眼皮子倏地一跳,“那您认识许岁眠许记者吗?”

“认识啊!我同组的!她被调去别地儿采访了!”提起这茬辛悦就压不住火,肥老炮那龟孙屁都不放一个,就把岁眠发配去盯什么破化工厂!那地界儿,味儿冲得能顶一跟头。转头让她来这边顶雷……多少老鸟都折戟沉沙,她算哪根葱?

“现在这活儿归我了。”辛悦心里骂翻了天,脸上还得绷着。

“哦……这么着。”于小帅眼神里那点不自觉的光“唰”地暗下去,“那……您先进来候会儿?我上去给老大递个话?不过您可甭抱太大念想,许记者没跟您提过?我们老大那谱儿……”

“理解理解!”辛悦嘴上应着,心里更没底了。

二楼那间临窗的小休息室,是谢卓宁的清净地界儿。他窝在沙发里,空调吹着,长腿架在茶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赛车杂志,手里捏着对讲机。

外头大太阳底下,贺征和肖河正带着他那几个青训营刚签下来的好苗子吭哧吭哧扛轮胎练体能。其实车队拢共就他和贺征两个主力车手,肖河算是个预备。对讲机里时不时漏出几声不成调的哼唧。谢卓宁眼皮都没抬,指尖敲了下对讲机,声音懒洋洋的:“再加三圈。”

于小帅幸灾乐祸地冲门口那帮苦哈哈比划了个鬼脸,颠儿颠儿跑上来敲门。

“老大,您忙着?”

谢卓宁头都没抬,眼神却下意识地往窗外大门口的方向瞟了一眼,空荡荡的。

“说。”一个字,又冷又硬。

“有记者,采访您来了。”

谢卓宁把杂志往沙发上一扔,人已经坐直了,作势就要往外走,嘴里却冷冰冰:“告诉她,再来一百趟也一样,不……”那“不”字尾音还没落。

于小帅赶紧截住:“老大,不是许记者,是……是另一位,姓辛。”

谢卓宁动作一顿,眼神幽幽沉了下去,没什么温度地扫过于小帅的脸。

“那…要不,我把人请上来?”见老大没继续轰人,于小帅试探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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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悦是真懵了。都说这位谢队长是块铜墙铁壁,油盐不进,各大同行同事们腿跑细了都摸不着门边儿,她头一回来,居然……就这么水灵灵地上来了?

更绝的是,传说中的谢队,真人竟比照片还帅得人神共愤!就是那气场,啧啧…冻得人直打哆嗦。

“谢队您好!我是先锋报的记者辛悦,非常荣幸能……”

谢卓宁眼皮一撩,带了那么几分揶揄地打断:“贵社这是换人玩接力了?我们赛道上换胎换人,你们记者也流行换着来采访?”

辛悦心尖一哆嗦,话赶话地往外倒:“不不!您误会了!是之前负责的许记者,她被临时调走了!您是不知道,她可太冤了,被派去盯城郊的一家焦化厂!就在垃圾山边上,排出的废水味儿冲得人眼泪直流!多闻一口都致癌!那厂老板还跟阎王似的,有回我们同事过去,被看门狗活活追了二里路!就因为她没采访到您……”

辛悦越说越替许岁眠憋屈,话里也带了点火,“我要是也空手回去,指定步她后尘!”

谢卓宁垂眸静了片刻,忽而起身走到飘窗旁,抄起瓶没开封的依云,拧开,仰头灌了一大口。握着瓶子的手,手指关节微微绷紧了点。

辛悦深吸一口气,望着他冷硬的背影,硬着头皮掏出笔记本:“那谢队,咱们现在……能开始了吗?”

谢卓宁像是没听见。他拿起对讲机,按了下通话键,声音没什么起伏:“贺征,上来一趟。”

“来了老大!”对讲机滋啦一响。

没半分钟,贺征一身汗味儿地推门进来,抹了把额头的汗:“老大?”

谢卓宁朝辛悦这边偏了下头:“你陪辛记者聊聊。”说完,把对讲机往沙发上一扔,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带上。

辛悦拿着笔记本,愣在原地,有点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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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岁眠这趟折腾得够呛,地铁倒大巴,大巴又倒公交,末了儿还得挤上一辆破旧的三蹦子,一路颠簸在坑洼的搓板路上,都快颠到河北了,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才终于杵在了那焦化厂气派的朱漆大门外。

结果不出意料,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保安制服笔挺,眼神隔着门缝甩出一句:“没预约,不让进。”

这四九城,明面儿上光鲜亮丽,高楼林立,可这四周犄角旮旯的地界儿,多得是剥开金箔露出的泥底子。

好在秋凉了,没那股子蒸笼似的闷热。许岁眠盯着那两扇紧闭的红得刺眼的大门,鼻尖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怪味儿。夹杂着铁锈和一点**的气息。

她麻利地从包里翻出个一次性口罩戴上,边走边拨通了薛晓京的电话。

“喂?到了?怎么说?”薛晓京的声音从听筒里蹦出来。

“门都没让进。”许岁眠声音没什么起伏。

薛晓京那头“蹭”一下就炸了:“操!我就知道!这帮孙子……”

“我没事儿。”许岁眠赶紧截住她的话头,语气里甚至带了点自嘲的平静,“其实我还挺愿意跑民生口儿的,而且干记者的,不就是跟这些‘铜墙铁壁'打交道么?平常心。我就是…脚有点硌的晃。”

她顿了顿,没往下说,干脆转向旁边看热闹的村民。

没成想,话还没问出口,就被不耐烦地轰开了:“走走走!又是你们这帮记者!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是吧?”领头那个唾沫星子横飞,“人厂老板仁义!过年过节发米发油,年底还有分红!我们活得好好的,你们非嚷嚷有问题?厂子要是被你们闹黄了,拍拍屁股走了,我们找谁拿钱去?喝西北风啊?”

许岁眠试图讲理:“可这是以牺牲健康为代价的…...”

“健康?我们好着呢!”另一个村民梗着脖子嚷,“国家都派人来测过水了!白纸黑字盖章说合格!你们比国家还懂?啊?”

许岁眠口罩下的嘴角绷紧了。运动鞋踩在沟渠边的泥地上,望着眼前那泛着诡异荧光绿的污水沟。那股子味道直冲脑仁。明明已是秋天,成团的苍蝇依旧嗡嗡地盘旋不散。

她对着电话那头低声道:“村民我能理解,他们图个生计。可我不明白那些专家,这味儿都顶风臭三里了,报告上的‘合格'章子是怎么盖下去的?”

薛晓京在电话那头冷笑一声,到底带着**特有的洞悉和尖锐:“宝儿,你这还看不透?明摆着是当地衙门跟厂子穿一条裤子!指不定这破厂子就是哪个衙门暗地里的黑产!不然那‘合格”的戳儿能凭空变出来?听姐一句劝,这浑水你蹚不动,赶紧撤!你们主编他妈的就是个老阴逼!派你一小姑娘来顶这雷,安的什么心?!”

许岁眠沉默了几秒,喉头滚了滚,声音干涩:“行,我知道了。”没等那边再劝,直接掐了线。

她没立刻走。凭着之前暗访的线索,又摸黑去了村里几户有癌症病人的人家。问不出什么,家家户户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眼神躲闪,讳莫如深。唯有一家,特别扎心。

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小姑娘守着炕上气若游丝的父母,眼睛像两口枯井。许岁眠看着小姑娘攥着衣角的手,指甲缝里都是黑的,心里揪得慌,走时,悄悄把来时取好的,攒了两个月的工资,压在了那家破旧的搪瓷杯底下。

回程又是一路颠簸的三蹦子、沉默的大巴、拥挤的公交。车窗外掠过的灰蒙蒙的田野村落,和那些沉默而愁苦的面孔交织在一起。她其实心里明白,为了那点救命的分红钱,明知是饮鸩止渴,谁又敢轻易掀了这锅?这份清醒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堵得她喘不过气。

不想回那个冷冰冰的出租屋。许岁眠一个人拐进了后海边上灯光迷离的酒吧。

威士忌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连日来的憋屈、回国后遭遇的种种,在谢卓宁那碰的钉子、还有眼前这明晃晃却动弹不得的污糟现实…所有压抑的情绪猛地冲破了闸门。

她伏在冰冷的吧台上,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尾洇开一抹红,滚烫的液体无声地砸落下来。

眼泪滴在手机屏幕上,糊了一片。许岁眠手指有点不听使唤,戳着屏幕,看着那条“谢卓宁已通过你的好友申请”的通知,愣了好半天,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头像是一辆线条嚣张的红色法拉利,嚣张得一如他本人。

她还在酒精和震惊带来的混沌里发懵,掌心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一个陌生又无比熟悉的号码。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她指尖微颤,划开了接听。

电话通了,两边都没出声。听筒里只有一点细微的电流声,还有彼此压抑着的呼吸。

国贸顶层的酒店公寓,谢卓宁只裹了件深灰色浴袍,带子松松系着。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长安街的车灯汇成一条流动的光带。指间夹着烟,一点红芒在昏暗里闪烁。

谁也不说话。空气好像都凝住了。

在这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许岁眠终于绷不住了,她呜咽了一声,一只手死死握住手机,另一只手徒劳地捂住眼睛,可眼泪根本捂不住,顺着指缝不断地往下淌。

酒劲儿混着说不清的委屈猛地冲上来,她嗓子发紧,带着哭腔冲着话筒喊,声音抖得厉害:“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谢卓宁!”

电话那头,谢卓宁眯了眯眼,把烟送到嘴边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雾。

低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带着点哑:“给你个独家专访,”他顿了顿,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现在敢过来吗?”

许岁眠被他这轻飘飘的语气彻底激怒,借着酒劲,一巴掌拍在旁边的桌子上,震得桌上的杯子都晃了一下,几乎是吼出来的:“敢!谁他妈不敢谁孙子!”

电话啪地被挂断,忙音响起来。几乎是同时,微信弹出一条新消息,简洁明了,就一个房间号。

许岁眠抓起手包就往外走,脚步有点虚浮。她甩甩头,努力想让自己清醒点,可眼前还是有点晃悠。推开门,夜风一吹,酒劲儿好像更上头了。

她站在路边,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带着一身酒气和孤勇,对司机扬声:“师傅,去国贸!

宝宝们好!我来啦!

好消息是卓哥岁岁下一张刺激刺激,马上就要步入正轨啦!

坏消息是突然发现这两天更多了导致V前字数快超了……为了控制一下所以明天休息一天,周一再更,好不好嘛[让我康康][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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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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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得岁岁吵
连载中菜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