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几日前,八月十五,钱潮江浪起,江下锁龙塔异动。观澜院早有预言:恶龙将出。”
“这个我们知道。幽州解家大张旗鼓,势在必得。听说解白苓的弟弟就指着这条龙进千机学院呢。那龙死了没?”
解白苓。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在千机学院的时候,周青崖远远见过她一眼。这姑娘不容易,在群狼环伺的家族中辟一条生路。
她擦了擦下巴的水,继续做一名认真的听众。
“额……”红衣少女一时语塞,“应该是死了吧?”
说起来奇怪。
她的消息来源们都对此事都讳莫如深,好像怕惹祸上身,不敢讨论解琅猎龙的事。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讨论的。解家还能失手了不成。
“死了就是死了,什么是应该?还能半死不活不成?”
“死了,死了,死透了。”红衣少女一锤定音,挥挥手,“重点不在那恶龙,重点在那锁龙塔。原来那塔除了镇压恶龙,还关着数不尽的妖物邪祟。江面阵法被破,锁龙塔坍塌,这些妖物便有了出头之日。”
当日,周青崖离开锁龙塔时,确实感觉到塔底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像水沟里的老鼠们久眠复苏,散发着一股令人讨厌的恶臭气味。
她急于带窈安出塔寻程四方,便没有理会。
现在想想,从那气味来看,塔底妖物没有上万也有成千。倘若逃出,钱潮江周边的民众必遭浩劫。
江浪翻滚,转瞬变成墨黑色。妖气冲天,乌云掩日,隐有风暴来袭。
书院弟子首先发现此异象。一部分弟子留守江边作后援,另一部分弟子由梅潭柘带着,深入江底。
“梅潭柘是谁?”
一道女声冷不丁传来,打断红衣少女的讲述,大家一齐看去,发现是周青崖问出的。
“你竟然不知道梅潭柘?”
周青崖迎着几十道或惊讶或质疑的目光,无辜地眨眨眼。
有什么问题嘛。修真界那么多人,她又不可能人人都认识。
不懂就问是美德。
还是宫霓最好,她耐心讲解道:“当今世上,有三圣鼎立:书圣,棋圣,阵圣。其中尤以书圣为尊。书圣虽坐镇书院,书院众弟子却不都由他亲自教导。真正被他收为传业弟子的仅有两人:大弟子谢悬之,小弟子梅潭柘。”
周青崖恍然表示受教了。众人见她点头,皆放下心来,精彩的故事当然要所有人都清楚明白所有的细节!又去催促红衣少女接着再讲。
“梅潭柘带着几名弟子下到江底之后,眼前画面简直出乎他们的想象。”
塔身破烂,无数碎片在水上漂浮着。碎片上黑气攀附而上,似乎想借此离开江底。
人面蛇身的鬼蟒瘦的只剩下一副皮囊;全身都是眼睛的怪物狂暴怒吼;幻化为美人的九尾龇牙咧嘴。
数不尽的妖物在互相残食。看到书院弟子的一刻,它们露出更加贪婪的目光。
“让我先吃!”
“让我先吃!”
无数刺耳扭曲的声音充斥在江底。
江面之上雷声乍起,轰隆隆声中,大雨倾盆落下。
“列阵。”
梅潭柘当机立断。他袖中飞出一把白玉伞,以极快速度转动着,周围江水泛起阵阵涟漪,而后稳稳撑在下方群妖头顶。伞面流转着朦胧的莹白光芒,如同水中月亮。
书院各弟子分列八方,默念法诀,手指翻飞。刹那间,无数天地灵气,化作道道璀璨流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浩浩荡荡注入白玉伞中。
被伞光笼罩的众妖顿时发出凄厉惨叫,仿佛业火焚身。一个个张牙舞爪,面容狰狞变形,在嘶吼声中化为灰烬。
但更多的黑气无声无息中蔓延上白玉伞......
西北方位的弟子率先撑不住了,鲜血从他嘴角淌了下来。
书院并未料到有此番变故,故此行派出的弟子并不多,修为也未有多高深。随着一个方位失守,越来越多的弟子被妖气攻心,眼前渐渐发黑。
一只背生肉翅的蛟形妖物伺机飞起,朝着西北方位的弟子攻去。
“小心。”
梅潭柘只得飞身上前,一拳解决这个怪物。
白玉伞没有了灵力驱使,慢慢败下阵来。
在江水之中,本就需运转一部分灵力抵御水压和阻力,屏住呼吸。加之此刻敌众我寡,梅潭柘左支右绌,终于不支。
眼前妖物叫声大作,笑声凄厉,势要将他们瓜分。
梅潭柘终于大嚎一声:“师兄!救命啊师兄!”
——咳咳。被水呛到了。
“他喊人了!又要来人可以吃了!”
“给我吃吧,让我先吃吧。我好饿我好饿。”
“离开这里,外面有更多男人女人,好吃好吃!”
江面之上,雨势更甚,迸溅起层层叠叠的水花。狂风卷着雨幕横斜扫过,守在岸边的弟子心中焦急。
“你们阻拦不住我们的。”那九尾朝着梅潭柘轻吹了一口魅气,“风大雨急,小子,姐姐这就走了。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与无数妖物湮灭的身体一起被卷入江底深渊。
一张巨大的符箓漂浮着,灼烧发亮,将整个钱潮江点燃得如同刺目白昼。
符箓后的来者穿着黑色斗篷,狼毫笔杆缠绕着金芒。
“风大雨急,”斗篷被妖风掀起,兜帽被吹落,露出一双漆黑霜冷的眼眸,与半头白发极致反差。
“想走,”谢悬之的脸颊被火光染红,他冷冰冰道,“在下送你们一程。”
*
“铮——”
山洞里有弟子听得太入迷,无意将怀抱的琴弦扯断了一根。反而为众人脑海中的画面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有人呆呆道:“帅。”
“好帅。”
“真帅。”
“我什么时候才能这么帅?”
可恶,周青崖不得不承认,这故事里描述的谢悬之确实挺帅的。更何况她忽然真切想到他的样子,面如皙玉,薄肩厚肌,特别是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那夜在床上,他鼻尖沁汗,那眼睛就像盛了水一样默默望着她。
.......
靠,想到哪里去了。
那一夜是个错误,不管是她,还是谢悬之,都不应该再回想起来。
......
“可我怎么记得有小道消息盛行,说谢师兄闭关撰经,已经三年不出书院了。”有个年轻弟子提出疑问。
“那是因为到钱潮江江底的,并非谢师兄本人。只是他放出的神识而已。”
“哦——原来如此——”
“好厉害!”
周青崖立刻警觉起来。
书院与钱潮江相隔数万里,谢悬之的神识竟然能在一瞬间赶到,还能一笔灭妖,果然他已至六境渡劫。
遥想当年,她与谢悬之,作为两位最年轻的五境,总被天南海北的修士闲时拿来比较。只不过彼时,他是东州嵇川养尊处优的神秘大少爷,而她是自由随性,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散修一名。
王不见王。
直到两个人,在同一年收到了千机学院的入院卷轴。
几次学院考试,两人成绩都在咫尺之间。被学院所有弟子公认为“死对头”。
周青崖年轻气盛,被流言一激,暗暗使劲,自认为绝不能输。反倒是谢悬之,他这人平静淡漠,少言寡语。以前在学院的时候,他终日就闷在藏书楼,如今听闻他闭关书院撰书,周青崖丝毫不惊讶。
书,书,最好他一辈子输。周青崖一辈子赢。嘿嘿。
故事在篝火燃尽声中走向尾声。夜已深,众人脸上皆有几分倦色。
年长的二师兄总结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前有樊济平重返剑阁取剑,后有钱潮江妖物倾巢而出。若什么时候女魔头周青崖死而复生,这天下可真就大乱了。”
“女魔头周青崖杀了咱们的少宫主。她若死而复生,我第一个不答应。”红衣少女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来,忿然道。
“为少宫主复仇,诛杀女魔头,加我一个。”
“加我一个。”
众人义愤填膺地附和。
周青崖刚打的哈欠打了一半,硬生生憋了回去。
谁?
你说谁?谁是女魔头?谁杀了你们的少宫主?
你们的少宫主是谁?冤枉啊,不认识啊!
程四方和窈安靠在她两侧,本来半耷拉的眼帘瞬间清醒,眼睛瞪得大大的。
提到少宫主,宫霓也沉默几分。最后平复心情,道:“好了好了。周青崖已经死了三年之久,难不成会突然出现在咱们面前。明日还要赶路,今日大家尽早休息吧。不管什么魔头,万事有师姐在,更有书院在,有谢师兄在,天塌不下来。”
在众弟子连片的“喏”声中,周青崖默默朝向程四方和窈安疯狂摇头,示意:“不是我。说的不是我。”
但两个娃完全一点都不信,他们诧异的眼神里分明写着:“师祖奶奶是大魔头啊。好酷啊。”
周青崖:……
谁啊?
谁往我身上泼脏水呢?
是重名吧。一定是重名吧。
但宫霓已经和衣而睡,她不好意思再打扰。更何况万一这其中真有什么误会,暴露了身份,这群人慷慨激烈的,还不就地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死了五年,周青崖感觉她的心态已经变得平和了许多。又或者她现在已经是“奶奶”心态了,只想在能力之内,把两个娃带好。
她将衣裳脱下来盖在程四方和窈安身上,看这两双斗大的眼睛:“你们两个小家伙也该睡觉了吧?”
程四方欲言:“师祖奶奶——”
“不是我。”周青崖竖起食指,打断他的话,“快睡觉。不睡觉会被那个……那个叫樊济平的砍。”
樊济平,这个好。新一任夜里吓小孩的名字。
“好吧。”程四方想,此处人多耳杂。以后有的是时间再详细问师祖奶奶吧。
“这才乖嘛。”周青崖舒眉,转身要走,又被窈安小手拉住。
“晚安,师祖奶奶。”小女孩想了想,担忧问道,“师祖奶奶……你跟那个谢悬之谁厉害。”
师祖奶奶才不会杀人呢。可如果师祖奶奶是女魔头,那个叫谢悬之的会不会把师祖奶奶抓走?会不会把师祖奶奶锁起来用刑,会不会很凶?
周青崖粲然一笑。她俯下身子,在窈安耳边轻声道,“当然是我厉害。”
跟天道打架,很涨修为的。
窈安这才放下心来,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