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山洞里漆黑一团。

身边人都睡着了,只有周青崖眼睛瞪得像铜铃。

不是。这帮媓岐宫弟子,一个个搞艺术的看着仙气飘飘的,怎么睡觉还打鼾呢。

起初只是一个人打鼾,断断续续,一声两声,试探节奏。

紧接着第二个人的鼾声起,低沉悠长,开始上演二重奏。

然后,第三人,第四人......

最后,此起彼伏的鼾声如潮水般汇涌,汇成一场震耳欲聋的大合奏,仿若大江大河、气势恢宏。

周青崖左右睡不着,起身走到外面,随便找了棵高树,飞上树干依坐下。

明月高悬。

凉风萧瑟,吹动少女的鬓边发。她一身长衫,清丽绝俗,晃荡着脚,在寥落秋景中独显出几分明媚生机。

然此话却实在不恰当。因为毒液在她体内游走,她哪有多少生机可言?

周青崖双目如泉水清亮,托着腮出神地望向高空月。

她很喜欢望月亮。

幼时,她同父母生活在断山。

风水之术有云:生气以土脉而行。山脉绵远,则山色光润,草木茂盛,生气发生。

脉势一断,则生气隔断,峞岩峥嵘,凶险非常。

断山山如其名,孤峰突兀,山体陡峭,横面如被剑砍刀劈。山上的石阶小径极窄,人行其中,仰望长空,天仅存一线,故名为“一线天”。

于一线天中观月,月光顺着陡峭石壁倾泻而下,在狭窄的通道中流淌成河,恍若坠入梦幻之境,境中是父母牵着她蹒跚学步的身影。

后来五六岁时,父母在一次下山中丧于妖口。他们那些散修朋友浩浩荡荡地上山,将周青崖接走。他们中少有人养过孩子,不懂得怎么哄嚎啕大哭的她,最后只好骗她说:你爹娘去月亮上给你抓兔子去了。

于是,周青崖每天晚上都会望着月亮,数着爹娘离开的日子。

直到今天,是五千四百七十五天。她想。

再然后,她离开了散修联盟,独自闯荡。散修就是这样,没有宗门,没有固定的居所,也没有固定的伙伴。

所以时隔五年,她重来这世上,好像也没有必须要见的人。

夜风吹落一片树叶,没有丝毫羁绊与留恋。

周青崖这么想着,

“谢悬之”这个名字就在叶落的一刹那,突兀地闯进她的脑海,吓了她一跳。

或许是因为刚刚听人提起过他。

又或许是因为在她自由如风的一生中,说起来,谢悬之还真算得上是与她纠缠最深的人。

两个人还没见过面,名字就已经牢牢地绑在一起。“最年轻的五境修行”、“世家少爷与泥腿子散修”、“到底谁更甚一筹。”

话题度确实很高。

她第一次真正见到谢悬之本人,是在千机学院的入学仪式上。

她还记得,遥遥地望见那男子发丝萧飒,一身黑衣,肌肤冷白。

站在一众叽叽喳喳的同窗中,愈发显得气质疏离,带着一种不相关的漠然。

让人一下子想到一句诗:“秋水为神玉为骨。”

而他比秋水更寒,比玉更冷。

等到他上台,周青崖才发现他的双眼处蒙着两层厚厚的白布。

嚯,是个瞎子?

从没人告诉过她,谢悬之是个瞎子啊。

后来她才知道,谢悬之并非瞎子,只是前不久他斩妖,恰好被伤了眼睛,暂不可见光。

那天周青崖脑海中只记得一个事:学院里的弟子们聚在一起打赌,谁能摘下谢悬之的眼纱,谁就能赢下一百两灵石。

那可是一百两灵石!

周青崖承认她心动了。心动不如行动。她试探性地给谢悬之的玉简发了条信息,说自己是个散修,修行向来靠蒙靠猜,靠误打误撞。如今来了千机学院,苦恼不知道选什么术法深造,听闻谢师兄有‘见微知著’的本事,想请谢师兄在修行上指点迷津。

她想,谢悬之的玉简每天一定有超多迷妹发讯息,她的讯息估计很快就会被淹没。唯一的方法就是——多发几百条,狂轰乱炸,说不定能让谢悬之看到。

她的第二条讯息正要发送,谢悬之就回复了。他答:好。

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周青崖想,这个世家天才也没有传闻中的不可接近嘛。

两人约了晚上,在谢悬之的舍馆。周青崖到的时候,他正在窗前写字。虽蒙着眼睛,却平心静气,笔走龙蛇,一字也没有出错。

直到落完最后一笔,他才问:“你还要看多久?”

“抱歉,见谢师兄写的太认真,我不好意思打扰。”周青崖麻利地从窗户翻进来。

谢悬之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梨花香。他想,现在并非是梨花开的季节,大概是这女子用的香料。

周青崖:不才,刚喝了梨花酿。

她默了默,见谢悬之没有闲聊的意思,只好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谢师兄,你那个‘见微知著’怎么看来着?”

谢悬之不答,只伸出手。

周青崖想了想,自以为是地将手搭了上去。

女子的手柔软细腻,只堪盈盈一握。

“你想——”她身子前倾,听到桌子吱呀的声音,认真问道,“先摸哪?”

屋内,静悄悄的,只偶尔有微风将窗边的帷幔慢慢扬起,也将谢悬之覆眼的白纱布轻飘飘吹动。

看着他高挺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周青崖承认,无关赌约,这一刻她莫名胡思乱想,想将那蒙眼的白丝扯下来,看看与她齐名的“死对头”到底长什么样子。

那股梨花花香的气味在鼻尖加重。

谢悬之却不动声色,无甚表情:“摸什么?”

“摸骨啊,”周青崖再近一步,绞尽脑汁瞎编乱造,“我在书上看到过,要想修炼,首先要摸骨,洞察潜力。唔,书上说,脊椎骨又叫龙骨,宽厚有力的,就非常适合练习硬功,比如剑道、枪道;心脉骨是金骨,适合炼丹、训灵兽的。”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就能“不小心”扯掉他的眼纱了。

就能赚到一百两灵石了。那可是一百两!

“什么书?”

“……话本子。”

谢悬之将手抽走,修长的食指中指一探,夹住从窗口落入的一片叶子。

……原来是怕落叶飘进他的砚台。

“以后别看了。”他拆穿她拙劣的表演,“姑娘的手指剑茧如此明显,何必来问。”

被发现了!周青崖看到一百两长了翅膀,轻飘飘从眼前飞走了。她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打哈哈道:“在下确实习剑。不过既然谢师兄都这么说,我心底更有底气了!哈哈!”

机会难得。她想,下次谢悬之说不定就不见她了。要不现在直接约他打一架。看看他们两个到底谁厉害。

可周青崖一低头,发现谢悬之正怔怔地望着她的脸侧。

夜风起,耳垂上的铃铛吊坠轻声叮铃作响。周青崖顿悟。

懂。瞎子嘛,对声音比较敏感。

她突然觉得谢悬之也挺可怜的,就算是世家权贵,就算是五境修为,看不见这缤纷世界,浮岚暖翠,又有什么意趣呢?

想到自己为了一百两还骗了他,周青崖难得良心发现。她毫不犹豫地取下铃铛吊坠:

“你喜欢这个啊?我送给你。等等……不好意思,扣得太紧了。”

………

………

铃铛耳坠小巧精致,不知道被拿出来多少遍,此刻正静静躺在谢悬之掌心。

蓬莱岛,书院。四季如春。

书院的藏书楼前,有一棵梨花树。

谢悬之静静站在树下。

那夜他的眼睛其实好的差不多了,能看到窗外家族派来监视他的人。

窗边少女却忽然取下耳坠,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中,说是让他“指点”的谢礼。隔着白纱,朦朦胧胧,谢悬之看到她的耳垂娇嫩,被扯得微微泛红,仿佛点点红樱。

他那时不明白,他一个男子为何要女子的耳饰。

后来他想,周青崖思维跳脱不着边际,不管做什么事都不奇怪。

“师兄———”

清亮的一声将谢悬之从回忆中唤醒。他回过身来。

玄色衣裳,轩眉修眼,不染一丝人间烟火气。

额上系着根极素净的白布条,愈发显得清冷。

梅潭柘三步并两步走来,行了个大礼,拉长腔调道:“多谢师兄救命之恩。师兄真有如天神降临,三头六臂,砍瓜切菜,将那群妖物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谢悬之:“正经点。”

“好的,师兄。这次钱潮江的任务完美完成。我得找师尊讨要奖励。”梅潭柘兴冲冲道,“就是可惜,我跟你常提起的那个香满楼被水淹没了。”

每年观潮写诗,梅潭柘都要化名参加,然后用一首绝伦诗词惊坐四方。

“不过,我从江底捞到了那堵墙,今年还是一样,大多俗不可耐,不是求升官就是求美妻。”梅潭柘想了想,“倒是有一首打油诗写得勉勉强强。”

他念道:“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香满台。

今日长缨绾北斗,明日缚龙,缚龙.......”

谢悬之:“缚龙什么?”

“被水冲掉了一个字。只能看出缚龙什么大江。”梅潭柘道,“师兄你觉得这个怎么样:明日缚龙游大江。”

“一般。”

“明日缚龙震大江。”

“俗。”

“师兄你能不能对我——你唯一的师弟稍稍温柔那么一点点。”梅潭柘作势地要去拉师兄的袖子,余光看到一人,立刻肃穆表情、立正站好。

“师尊。”

谢悬之和梅潭柘一同向来人道。

“是小梅回来了啊。”书圣发间以竹笔架挽起高髻,手抚长须,乐呵呵道,“你近日可看了什么书?”

来了,来了。“书圣每日三问”来了。

梅潭柘早就准备好了:“看了。禀师尊,我看古书上说‘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

从最容易被迷惑的地方识破迷惑,就能够处处都保持着清醒;将最难释怀的心事放下,就会觉得所有的境界都宽广自在。

“那你有没有什么感悟?”书圣二问。

“感悟没有。倒是疑惑。”梅潭柘偷瞄谢悬之一眼,意有所指,“放下则万境宽,可要如何学会放下?”

书圣当然知道他这位小弟子的真正意图。悬之困于“情劫”太深,他们都希望他放下。

书圣道:“物物而不物于物,念念而不念于念。喜物而不腻于物,钟情而不陷于情。是为放下也。”

“师尊大智慧。”梅潭柘作揖,“弟子受教。”

还剩第三问。

书圣发上的竹笔架隐隐发光,表示他对这个问题最感兴趣:“那小梅你最近有没有娶妻啊?”

书圣第三问......纯粹出于个人八卦。

“没有,师尊。你忘了我跟你说过,我叫梅潭柘——‘没谈着’。等哪天我改名为‘宥潭柘’,您就知道我谈着了。”

书圣乐呵呵地道“好”,又转向大弟子:“那悬之你呢?最近可读了什么书?”

“禀师尊。”谢悬之嗓音清淡,毫不留情道,“弟子也读古人言:‘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妄生是非,故知无事人好生事’。”

梅潭柘秒懂:得,我好心劝你,倒成了好生是非的无事之人了。

“那你有没有什么感悟?”

谢悬之坚定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她绝。”

书圣和梅潭柘都默默在心中轻叹了口气。

一个想,他这位大弟子,太过执拗。回想当日谢悬之意欲殉情,是书圣用“古籍尚需整理,为后来之人传承文脉”拖住了他。但古籍总有整理完的一天,到那时谁又能阻止悬之的向死之心?

一个想,他这位师兄,万卷皆通,经史尽谙,为什么独独看不破一个“情”字呢?

书圣的第三问自然也无须问了。书圣这才谈及正事:“千机学院的胡琼院长前不久传信过来,希望书院今年能派一位弟子出任学院的‘教导”。你们两个,谁可去呀?”

梨花轻飘,落在谢悬之的肩头。

“我去吧,师尊。”梅潭柘兴致勃勃道,“不知道千机学院今年有没有入选一些有意思的弟子。”

他虽然不认识师兄的道侣,但略有耳闻,师兄与他道侣是在千机学院相识的。让谢师兄重回故地,伊人已身消,这不是往他心头戳刀子嘛。

算了,还是他去吧。

‘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

从最容易被迷惑的地方识破迷惑,就能够处处都保持着清醒;将最难释怀的心事放下,就会觉得所有的境界都宽广自在。——集醒篇

物物而不物于物,念念而不念于念。喜物而不腻于物,钟情而不陷于情。——《庄子·外篇·山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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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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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轻轻就做了师祖奶奶
连载中折梅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