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指着鼻子骂“平庸之辈”,周青崖并不生气,反而慢悠悠道:“这位道友既为乐修,想来应知道高山流水的典故吧?”
商白鹤冷哼一声,道:“那是自然。伯牙子期一见如故,畅谈乐理,相谈甚欢。”
“后来钟子期离世,伯牙于其坟前摔琴,发誓此生再也不弹琴。有人不解,问伯牙,您的琴弹得这么好,这样是不是太可惜了。你知道,伯牙是怎么回答他的吗?”
这个问题商白鹤还真没听过,不过他只思索了一瞬,便立刻轻蔑答道:“当然是知音难觅,解人难得。此番意境非庸人所能理解。”
“非也非也。”周青崖摇了摇头,眉眼上挑:“伯牙回答他:关你屁事,说了不弹就不弹。”
关你屁事,窈安说了不想跟你们走,就不会跟你们走。
媓岐宫弟子们平日听得都是丽句清词、阳春白雪,乍听得如此强词歪句,有人没忍住,竟噗嗤笑出声来。
“你——”受此大辱,商白鹤恼羞成怒,手指登时已抚上琴弦。
一双手先一步阻拦下他。
“师弟,不可冲动。”宫霓蹙眉道。
她观这位周道友行为散落,未有约束。而这两个小孩,连一境引气都没入,明显没有受过正统训练,应该是那种教导粗疏、东游西荡的无名野宗。
虽然她也为小女孩惋惜,若能入她们媓岐宫,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但小女孩不愿意,她们名门正宗,又岂可行仗势欺人、强人所难之举?
“还是这位宫道友讲道理。”周青崖好言提醒,“古文言:乐者,天地之和也,以安德、以养性。我观商道友修为久难突破,或许是养性的功夫没到家。”
商白鹤再难隐忍,怒火中烧:“师姐,非我冲动,实在是她欺人太甚。”
他手指疾弹,一道琴音立即发出,犹如一道急促高昂的鹤唳,迅疾直冲周青崖而来。
“周道友小心——”宫霓话未完,却见周青崖不躲不避,只是横脚随意一扫,地上几个鸡骨头被她一脚踹飞,挟风与琴音对撞。
呜。
琴音顿断。
好似白鹤被鸡骨头噎住了喉咙。
“别人对牛弹琴,商道友独爱对鸡弹琴。”周青崖笑道。
中毒以后不能长时间运用灵力,但这点小手脚还是使得出来的。
.......好强的修为!
在场看戏之人皆一惊。这无名野宗的女子,修为竟不在大师姐之下。
宫霓一时惭愧,为自己刚才的狭隘猜想。她拱了拱手,言辞恳切:“师弟爱才心切,口不择言,还请周道友不要见谅。实在抱歉,我们这就告辞。”
“宫师姐.......”商白鹤挣扎着还想再说些什么。
“出宫门的时候,我就说过,此番登仙试大会,所有人需低调行事,不可妄生是非。难道你都忘了吗?”
大师姐疾声厉色,极有威望,众弟子们一时噤声低头,往外走去。
“道友留步。”身后,周青崖却挽留道,“外面更深露重、寒气逼人。来都来了。不如就在山洞里歇脚吧。”
中秋已过,一场秋雨一场寒。
宫霓看着因赶路疲惫的众人:“如此,便多谢周道友了。”
外面山谷寂静,月光清凉,洞外偶尔传来几声鸟叫。
内里洞壁上影子被拉得好长,密密麻麻,有几十人之多,七嘴八舌,同刚才三人相比,真真热闹起来了。
窈安本来有点害怕夜晚,这下倒是壮起了胆子,开心地跟师兄玩起猜影子。
篝火噼里啪啦。
周青崖率先问道:“宫道友刚才说的登仙试大会,是去中州选有灵根的弟子吗?”
宫霓席地而坐于她左边:“周道友难道从没参加过?”
“我生在断山,生来就是个散修。”周青崖不好意思道,“后来也没入过什么宗门,没有机会替宗门出去挑选弟子。”
“原来如此。登仙试大会每三年一次,本在春日初始、惊蛰时分,因去年冬末,中州人皇薨天,新皇刚立,以朝局不稳、百姓戴孝为由,这才往后拖了半年之久。”
天下九州,以中州最为广袤富饶,这里是凡人国度的核心,由人皇坐镇天阙城统治,治下百姓耕田种桑,以银币为流通手段。其余八州,地域狭小零落,归属于修真界,被各大宗门瓜分占据,属下普通人以灵石为交易物。
中州人口最为繁多,人口就是生产力。人皇与修真界立下规矩:三年一次登仙试,各大宗门可以派出一支队伍,携带各自的测灵法宝前往中州挑选弟子。
但最终能被挑走的人数是一定的。为了争抢优质灵根,各宗门‘偶尔’会违反选拔约定。比如暗中使绊子,让其他宗门的测灵法宝失灵,或是用丹药、法宝诱惑孩童与家长,甚至有互相攻击、争论不休的。
周青崖想了一下,一群穿着云纹锦缎、仙气飘飘的修士们站成两排,恶语相向、破口大骂。由于在中州不能随意使用道器,他们说不定只能靠互相扔菜叶来发泄。
不由地感慨最高端的战斗往往采用最朴实的手法:“真是激烈无比的混战啊。”
“今年,我们媓岐宫出发已晚了半月。半路又听说,中州新皇有意削减今年的入选人数。是故我等皆心焦如焚,唯恐有负宗门所托.......希望周道友多多见谅。”
宫霓面露歉意,虚怀若谷,果真有大师姐风范。周青崖笑道:“宫道友言重了。”
“那些被选中的弟子从此便入修真界,他们的家人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费用。”宫霓继续细细讲来,“而一旦踏入修真界,便与凡人界斩断一切关联,若私自返回,将受到宗门严惩,此被称为‘断尘根’。”
这些都是周青崖从未听说过的,只觉得新鲜非常。她向来很喜欢听一些趣闻轶事、了解不同的风貌人情。
这世界那么大,山川湖泊、万象纷呈,若是可以,真想一一看尽。
她一边津津有味地聆听,一边目光时不时照拂过两个娃,却无意间看到,程四方脸色很不好。不知是为了什么。
这边周青崖与宫霓交谈甚欢,山洞里其他媓岐宫弟子也纷纷攀谈起来,将各自玉简中传来的讯息互通有无。
“你们听说了吗?二十多年前屠杀十三宗门的‘青冥浩荡’,又重现出现了。”斜跨琵琶的红衣少女神神秘秘,一脸夸张道,“恐怕这修真界又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了。”
“青冥浩荡,那是什么?”也有年纪小的弟子不懂。
“那是一把剑。青冥剑。” 年长些的师兄道,“剑的主人曾是枫林坞的大弟子,名为樊济平。”
“枫林坞,那是个什么宗门,怎么从没听说过?”
“一个小宗门,二十多年前就被剿灭了。据说樊济平修炼心诀入了魔,十三家宗门替天行道,要求枫林坞交出大弟子。枫林坞却抵死不从。樊济平当时正在闭关,听到外面有动静,强行突破,却只见全宗死绝,愤而将来围剿的人全部杀光。”
“这还不够,他提剑而行,踏入十三宗门的地界,一宗一宗踏过,一人一人斩尽,一剑一剑削骨,以极刑凌迟,血流成河。手段之狠,可谓惨绝人寰;杀戮之烈,实在世所罕见。”
“那后来呢?”
“后来听说他死了。青冥剑被剑阁收入。”年长师兄感慨道,“那十三家宗门里总有背景深厚的人。他得罪的势力太多了.......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可惜,济世不平的青冥剑,从此背上了杀戮的名声呐。”
这个故事讲得实在渗人,山洞里一时无人说话、落针可闻。明明是琴箫笛笙,倒映在墙上,却让人无端想到刀光剑影。在场弟子无不默默地打了好几个寒颤。
周青崖虽不怕,回过神发现程四方和窈安不知何时已躲在她身边,像两只怯怯的小鸡崽。
于是,她伸开手臂,像只老母鸡,拍了拍小鸡崽的背:不怕不怕,师祖奶奶在这呢。
那年轻弟子好半天才咽了口口水,想起来问道:“师姐,那你刚才说,‘青冥浩荡’重新出现是怎么回事?”
于是众人目光都一齐汇聚到红衣少女身上。少女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讲这个吓人的故事:“我在剑阁有个相识的朋友。他告诉我,前几日一个男人闯进剑渊,伤了好几名剑阁弟子,带走了青冥剑。还在墙上用血写了两行字。”
“什么字?”众人异口同声道。
鬼故事就是这样。
越听越害怕,可是又越好奇越想听。
红衣少女一字一字道:“胸有不平事,非酒不可消;世有不平事,唯剑不可消。”
“嘶——”众人吸了口凉气,“这是又要大开杀戒了吗?”
周青崖一边捂着窈安耳朵,一边突然觉得,这几个字怎么那么熟悉?
人群中,有人壮起胆子道:“我们又没杀他师门中人,无冤无怨的,他总不能找咱们寻仇吧。”
“说的对!就是!”更多人附和道。
年长师兄却摇摇头:“别忘了樊济平可是入了魔了,谁知道一个魔头心里想的是什么?”
……
“二师兄!你-可-闭-嘴吧!!!”
……
见师弟师妹们个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宫霓忍俊不禁。
这也难怪,这批师弟师妹都是外门弟子,入门不久,修为较低,整日弹丝品竹,还没见识过真正的疾风骤雨、狂涛骇浪。
她开口宽慰道:“怕什么,难道一把青冥剑还真能把修真界屠尽了不成?各大宗门之上,还有圣人。就算圣人不管,书院也必不会袖手旁观。”
若这个危险的世界上,还能有两个字让人感到安心——那一定是“书院”两个字。
大师姐的话有如定海神针,空气难得地继续流动。
“大家不要怕。书院的谢师兄如今已有六境渡劫下的修为。”红衣少女又恢复了精神,侃侃而谈,“你们知道前几日钱潮江的大事吗?”
有人摇头,有人问道:“我说师妹,你哪里来这么多消息来路?”
“废话。你要是像师妹长得那么好看,自然也有各路英雄好汉、青年才俊,搜罗八卦奇闻,只为博红颜一笑咯。”
“你们还想不想听谢师兄的故事了?”
“想,想,想。”
沉闷的氛围一扫而空。
年轻真好啊。他们会怕,但是怕,来得快去得也快。
周青崖拿起水壶,感觉自己坐在这群少年人中间,也焕发了青春的活力!
死了五年平淡的心又开始跳动起来。
直到她听到红衣少女激情昂扬道:“接下来就为大家讲:锁龙塔妖物欲出世,谢悬之一笔送归西。”
谢悬之。
谢悬之。
原来她们口中书院的谢师兄就是谢悬之。
“噗——”
程四方从老母鸡的翅膀下探出脑袋:“师祖奶奶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
一幕旖旎羞耻的场景从眼前飞速划过,多少有点少儿不宜。周青崖艰难地发出声音,“嗓子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