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顾明蝉朝着藏书楼走去。楼中,已经有人在等她了。

胡琼院长显然也刚回,她盘腿而坐,吐纳调息。

“慢了。”顾明蝉站在她对面,毫不留情地开口道,“你以前很快的。”

你以前从地牢带我回学院的时候,日行千里而无疲倦。

“我老了。”胡琼并不生气,平淡道。

顾明蝉:“所以传闻是真的。”

胡琼院长三次突破圣人境未果,反落得一身伤病。

“天命不可违。明月不垂怜。奈何?”胡琼只笑笑,眼角的皱纹柔和地起伏,“只是我没料到,你今日会出现在审判台。”

顾明蝉一滞,忽然像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胡琼摇摇头:“我说过,至少在千机学院里,你可以随意行走。”

五岁的顾明蝉确实在学院里大胆地行走。

从出生起就被困在地牢里,她从未见过阳光,鲜花,湖泊,只觉得一切都那么稀奇。

她看到树下有人捧书细读,有人亭阁思辨,有人演武场上斗勇。

她忐忑地迈出步伐,走上前去,想同他们一样读书,写字,或者酣畅淋漓地打一架。

可每个看到她的人都会尖叫着跑开。

或因为她无比丑陋的面容,或因为她格格不入的身份。

她被推入水坑,被石子砸中额头。弟子们看见她,嫌弃地立马绕行。他们甚至在某一日集结万人请命,声势浩大,异口同声,要求胡琼院长不可留下祸害。

顾明蝉躲在树后面,瑟瑟发抖,害怕胡琼真的会迫于压力杀了她。那一刻,她恶狠狠祈祷这些请命的人全部暴毙。

顾明蝉是魔啊,她这样想当然正常。

顾明蝉是魔啊,对她做什么当然都是“正道之举”。

她想反击,想对欺负自己的人张牙舞爪,可是带她回来时胡琼说过,她不可以学任何攻击性的术法,任何情况对任何人,她都不能动手。

因为胡琼向整个天下承诺过她会看管好魔。否则,众口铄金,世间容不下一个魔。

于是小顾明蝉不再想读书写字,不再想交朋友,她把自己藏在玉髓药池边的木屋里,每天捧着脸,看着不会动也不会响的铜铃发呆。

脸上瘢痕纵横,是曾经在地牢里每日鞭笞酷刑留下的痕迹。至少现在不会被打啦,不用被那些宗门修士一鞭又一鞭,打得鲜血淋漓。不用忍饥挨饿,不用被拳打脚踢,恶语相向。

也许这就是‘幸福’。

人只要会知足,就会有很多幸福。

顾明蝉这样想着,日复一日,春去秋来,窗边的人影从幼小渐渐长大,永远都是一个人。

......

“你可曾后悔过?”

胡琼看着戴好斗笠准备离开的少女,忽然问道。

阳光洒进阁楼,在一排排书下落下投影。墨香飘动,古意盎然。

阳光照着顾明蝉的背影婀娜窈窕,她想了想,回过头灿然一笑:“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

胡琼的眼前闪过五岁孩童的脸。血、污垢都藏不住她眼里的倔强,她踉跄地奔过来,抓紧铁牢,死死地盯着胡琼。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小顾明蝉颤抖着声音央求。

“咳咳咳。”胡琼回过神来,止不住咳嗽了几声。咳嗽在无垠高耸的藏书楼中声声回响。

时间从不会因谁的强大而驻足,它像无声的沙漏,磨去锋芒,任你是呼风唤雨的大能,终有一日,也会在某个清晨,发现握弓箭的手开始微颤,曾经能洞穿天地的眼,也看不清远处的山。

即使你站在世界的最高处。

千机学院的藏书楼悬于九大洲之巅,东望瀚海接天,巨浪拍打海岸,卷起千堆雪;西望昆仑剑阁,雪岭横卧如苍龙,带着彻骨清寒;南望巫族林海连绵万里,遮天蔽日,瘴气蒸腾。

可胡琼喜欢向上看,看那一轮孤月。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她想起来,曾经有个女弟子同她一起赏过月。那个女弟子有几分意思。

她的名字叫周青崖,在散修界中名气不小。

可是仅仅一年,周青崖不再来学院了,她消失了踪迹。

又过一年,寥寥听说了她几个事迹,听说她杀了媓岐宫宫主之女,偷了无相寺的宝物。

第三年,她死了。

渐渐地,没有人再提起她。无论多风光张扬的人,人死灯灭,如瀚海落石,除了你的仇家,没有人会记得你。

但胡琼知道有一个人没有忘记周青崖。那两年,谢悬之每夜都会站在百步石梯上。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只知道他白发渐生,目光渐冷。夜风凉薄,吹得少年形销骨立,他在等一个回不来的人。

过石关易,过情关难。

时移世易,胡琼悠悠地想,看起来,谢悬之等的那个人,回来了。

她从窗口望去,正好能望见梅山,百步石梯,落雪湖。

*

小绿自从落雪湖一战,如今身价倍涨,在学院里横着飞,竖着飞,想怎么飞怎么飞。

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金灿灿的小牌子:破阵仙禽,闲人勿动。

此刻,它雄赳赳气昂昂地跟在周青崖身后,等待着投喂。

灵兽苑里,小溪波光粼粼,水边绿树成荫。周青崖卷起袖子,下手稳准狠,很快叉起一条大肥鱼。溪水飞溅,落在她眉心。

小绿围着她打转,对她这位喂养人表示很满意。

周青崖又叉起一条鱼,在草地上架起火堆,向坐在树下的顾明蝉吹嘘道:“自从我拜大婶为师,厨艺大有提升。我们家两个小孩每天吃的盘子都干干净净,我看程四方很快就能长到八尺高。”

顾明蝉捧着脸:“在灵兽苑里架火,王轶教导不跟你急?”

周青崖叹了口气:“自从小绿出名以后,王教导已经很久不来了。大概得等到等月中阵修小考过后,小绿的狂热信徒们散去些,王教导才会露面。”

微风轻拂,将顾明蝉额前碎发吹动,她问:“下个月,你真的要去代州?”

“当然要去。姬宫主寿宴,肯定有难得一见的好酒,平时买都买不到。”周青崖心驰神往,美滋滋道,“常言道,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啊!一个月之后,窈安的身体也好了。正好带她去游山玩水散散心。”

“姬芷柔再如何不堪,也是媓岐宫的少宫主。到了代州就是她的地盘,她不会放过你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周青崖手枕脑后,躺下身去,“不过我没想到,只为了出气,姬芷柔就能视人命为草芥。”

顾明蝉不奇怪:“她的眼中只看得见她娘亲。”

人上人当久了,眼睛只会往上看,不会往下看。

明亮的光斑透过树叶,跳跃在女子的发间。

草地有一种青涩的香气。

周青崖伸手去接那些光斑,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脸上那些,是怎么弄的?”

“前尘往事,我记不得了。”

“痛吗?”

“痛,”顾明蝉眼波流转,笑意盈盈,“活着就会痛。不是吗?”

周青崖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是啊。”

体内毒液翻涌。将死之人,也能在学院里交到朋友。

天高云淡,少女们青衫红衣,席地而躺。

鸟兽在吃它的鱼,草在结它的种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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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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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轻轻就做了师祖奶奶
连载中折梅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