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窈安的身体已经大好。
周青崖收拾好行李,向王轶请了假,准备应姬冷妍之邀,出发去往至代州。
临别时,程四方依依不舍:“师祖奶奶,你把我也带上吧!”
周青崖:“你是不想上学吧?最近符箓学的如何?”
程四方干脆利落:“师祖奶奶再见!”
家有逆子。一问学习就逃避。
“教你的教导叫什么来着?”周青崖寻思着,“我是不是该请人家吃个饭,送个礼什么的。”
“姓梅。”程四方有气无力道,“梅教导最近很忙。他说他师兄要来。让我做好准备。我做什么准备啊?”
梅教导的这个师兄真古怪。听梅教导的意思,他已经好几年不出门了。
周青崖猜测:“也许是让你现场表演符箓什么的。”
长辈聚会,小孩表演节目是基操。
“总之我不在的日子,你也要好好学习好好吃饭。”
程四方点头如捣蒜。
离开前周青崖又去看望顾明蝉,送去了一只纤细羽笔和一盒胭脂。
“送我这个做什么?”
周青崖提笔,轻蘸花汁调成的绯红。神情认真,指尖极稳,在她脸上勾勒作画。
羽笔如蝶翼点水,一一抚摸过顾明蝉的伤疤。
不多时,顾明蝉临水而照。但见脸上瘢痕仍在,却被花影温柔地覆着,盛开着一朵朵从荆棘长出的蔷薇。
那些凹陷都填作了花瓣的褶皱,狰狞的凸起都藏进卷曲的叶纹里。
她怔然片刻道:“竟然画的还不错。我以为你要毁了我的脸呢!”
周青崖咧嘴一笑:“这就叫艺术天赋。我走了。”
她摆摆手。青衫飘动,融入层峦叠嶂之中,渐渐远去了。
*
千机学院聚天地灵气,故而风清气爽,不觉天寒。但离了学院百余里,正是冷秋时节。
一场秋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来,起初是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着,后来便成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打在泛黄的叶上,溅起细碎的湿痕。
周青崖将衣服披上窈安脑袋上,抱起孩子疾走几步。
漫山的林木早褪了葱茏,枫叶染成赭红,银杏铺作金黄。风过处,路边枯草瑟瑟发抖。
唯有山腰处立着座青瓦亭阁,飞檐翘角在雨雾里透着几分孤清,亭柱上的朱漆被岁月磨得斑驳,却仍稳稳地撑着一片干燥,成了这冷秋里唯一的歇脚处。
亭后陡峭的山壁上,凿着层层叠叠的佛龛。石佛的轮廓在雨雾中显得模糊,有的已被风雨侵蚀得只剩半个头颅,衣褶间积着枯叶与雨水,却依旧保持着垂眸的姿态。
雨水顺着龛壁往下淌,在石佛的脸颊上划出蜿蜒的水痕,与满山的黄叶、冷雨混在一起。
周青崖停在亭子里。用衣服从头到脚快速擦了擦窈安。
窈安被暴力擦的快透不过气来。好半天才道:“师祖奶奶我身上没湿。你给自己擦擦吧。”
“我不怕凉。”周青崖大大咧咧道。
她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落棋声。
循声望去,亭中明明空无一人,石桌棋盘却在你来我往,落子对弈。
周青崖心中了然。这定是两位修士正在下棋,怕人打扰,用了“障目法”。见人来了也不现身,大概还存了几分吓跑小孩的恶趣味。
可惜这根本吓不到窈安,她反而走近几步,有模有样地欣赏起来。
周青崖站在一旁,仔细观察棋局。
好棋!她暗赞。
白棋步步为营,稳如磐石,不露半分破绽。可黑棋更老练,落子如惊雷,甫断白棋一角,复攻其中腹。白阵虽固,渐显支绌。
眼见棋局将尽,周青崖附耳教了窈安一句,窈安抑扬顿挫,脆生生地学着:“可惜可惜,败局已定。刚才那手,白棋若下‘平四七’,或有一线生机。”
白棋顿了顿,像是在思考。果然片刻后投子认输。
从石桌两侧,现出一老一少。
老者须发皆白,如覆霜雪,双目却炯炯有神,透着矍铄之气。年轻男子身形敦实,眉眼憨厚,身后挂着一把长刀。只垂首望着桌面,将棋子尽归于棋盒。
“妙哉妙哉。”老者云松子笑眯眯问,“女娃娃,你会下棋?”
窈安扎着两个冲天辫,一点也不怕生,大声道:“不会。”
“嗯?”
“不过爷爷你教我,我就会了。
“哈哈,有趣有趣。”云松子轻抚白须,雨中闲来无事,乐教小儿下棋。
年轻男子退到一边,周青崖将窈安抱起来,坐到石凳上。
秋雨敲着亭顶的青瓦,发出“嗒嗒”的轻响。云松子伸出食指,不疾不徐道:
“那我先从最基础的教你。女娃娃,你可听好了:方棋盘,九星聚,四边角,中腹区。纵横线,各十九,交叉点,三六一……”
天下三圣之一的棋圣,时常与弟子手谈对弈,且这些弟子至少有三境以上的修为。
许久不曾面对这样一位懵懂的初学者,教这等浅显基础的知识。
但云松子只觉得有趣有缘。他观这位小朋友,虽不懂棋,倒是乖巧。一动不动地坐着,可爱地眨巴眨巴眼睛。
“棋道千变万化,变数重重。唯有心静如水,方能洞察得失。”他最后说道,“人心念念相续,围棋黑白相续。一方棋局,照见心念流动,其间起落,皆是因果。”
是个高手!周青崖连连点头。
果然下棋还得看大爷的。
周青崖的棋艺是在散修盟里混出来的,那些散修大叔以树枝划地,以石子为棋,闲来无事就要切磋切磋。小周青崖从开始蹲在旁边围观,到参与对弈,到最后一对多,下赢了散修盟里的所有人。
大叔们的棋法杂乱无章,歪门怪出。有时候他们自己都解释不清为什么要下那一手。
而观这位大爷,言之有物,徐徐道来。
简直就是免费的大师课,让孩子多听听。练棋修心,多多益善。
“女娃娃,你现在会了吗?”云松子慈爱地问道。
窈安用力地点点头。她捉起一颗棋子,认真地放在了正中间的罫处。(注:罫,方格内。棋子应放在交叉点上)。
“噗嗤。”
云松子眉开眼笑,饶是那位沉默的年轻男子也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
别笑别笑。我家孩子很聪明的。
周青崖连忙给自家孩子找面:“咱们这叫不走寻常路,窈安好样的。凭什么不能下在这,对不对?”
“好一个凭什么。”云松子打趣颔首。
一堂大师课结束,雨势渐小。周青崖望了望亭外,拱手道:“在下替窈安多谢老人家教诲,打扰了。我们还要赶路,先走一步。”
云松子喜怒不明:“这便要走?”
“雨要停了,天不留人。”周青崖莞尔一笑。
她牵着窈安的手往外走去,刚到亭边,亭外原本已细如牛毛的雨忽然变了脸。豆大的雨珠砸下来,瞬间连成白茫茫的雨帘,劈头盖脸罩住天地。
周青崖猛地顿住脚,青瓦上雨水噼里啪啦。
“天不留,我留。”身后,云松子依然笑呵呵地,“刚才那手‘平四七’是小友想的吧?”
好强的威压。
周青崖感到一股沉如山岳的威压骤然压下,颈后发丝被压得贴在皮肤上,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按在肩头,要她转回身来。
这种不容抗拒的气势,带着睥睨一切的冷硬,让她想起方才观棋时,黑子碾过白阵的狠厉决绝。
一旁的年轻男子,傅沉山见怪不怪。
普天之下,老师想下的棋,没有下不成的。
世人若能得棋圣指点一二手,便如获至宝,痛哭流涕。
能让棋圣主动邀请的对手,不多。
“不就是下棋吗?”周青崖叹了口气,“我陪老人家下一局便是。”
她可以理解,一般人老了,性子都比较犟。这大爷一看就是痴迷下棋的那种,逮到个活人就想让陪他下棋。
算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尊老爱幼,天下修士模范。唯我周青崖是也。
周青崖执白,云松子依然执黑。
一张石桌,一方棋盘。
开局未几,白棋行云流水,落子洒脱不羁,遇阻则化,化处生变,灵动如风;黑棋若古潭静水,守中藏锋,不动如山,遇扰则容。
傅沉山慢吞吞拿出一本厚厚的谱书和小楷笔,仔细地将棋路一一记下。
旁人记谱只消依样画葫芦,他在记时,把后续变数在心里过一遍。棋路心算最是磨人,每一步推演都是抽丝剥茧。不能有一丝分神,半分气弱。否则力竭吐血,神志不清,甚至要了性命。
亭外,雨雾已漫过了山壁的佛龛。亭内,石桌上棋局继续。
不多时,东南隅的黑阵渐渐隆起,如云雾掩盖,山势连绵,拔地而起。
周青崖静心望着那片黑棋,恍惚间高山上云雾散去,案上棋盘化作了摩崖石窟,黑子正一点点垒出一尊大石佛,眉眼低垂,俯瞰着她的白棋如流萤般在佛前游走,渺小得仿佛随时会被佛光吞没。
她只得提气窜逃,翻山越水,抽身飞行。
但才绕开一道山影,抬眼便见云端又横亘着另一尊石佛。佛首隐在雾里,只露半截垂落的宽袍,如乌云压境般扫过天际,将前路堵得连风都透不过。
逃,再逃。
紧接着,东隅又耸出一尊,西麓再立起一尊。石佛们肩抵着肩,背靠着背,佛首触云,佛足踏地,衣褶间的阴影连缀成网,从四面八方压来。
周青崖困在中央,如坠深井,抬头只见佛面重叠,低头唯余暗影沉沉。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好强!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高手出大爷!
一旁,傅沉山放下笔。他算出,结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