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注视中,说话的女子缓步走上台。
她身着一袭红衣,如燃着的火,从肩头烧到脚踝,走动时衣袂翻飞。偏偏斗笠压得极低,面纱遮掩,一张脸几不可见。
但少女姣好的身形是藏不住的,腰肢间带着股天然的媚,走在审判台上,她每一步都踩得慢悠悠,混着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让台下弟子纷纷好奇。
“谁啊?”
“谁啊?”
“不知道。”
她驻足,站在周青崖身边。
一抹红立在一片青灰院服中,妖得扎眼,又静得离奇,像幅没干透的画,浓墨重彩里藏着说不清的谜。
周青崖几乎是在她出声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她是谁。
她的声音太熟悉。
玉髓药池旁木屋的主人。
是她。夜夜看自己舞剑的是她。
是她。那日铜铃传信是她。
是她。到王轶教导家里照顾自己的“蒙面女修”也是她。
原来是她。
周青崖想,对啊,她既看守玉髓药池,必然是一位医修。
迷迷糊糊的昏迷记忆中,蒙面女修动作小心地将她扶起,她发间有一股清幽的药草香气。
实在感激,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
下一刻,胡琼院长就喊出她的名字。她面色肃穆:“顾明蝉,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顾明蝉轻轻一笑,取下头上斗笠。
果不其然,听取惊声一片。兵荒马乱,有人呕吐,有人惶恐。
一张极丑陋的脸。一张瘢痕纵横的脸。狰狞可怖,阴冷诡谲。纵是有再好再妩媚的身材,也只让人想到“妖怪”二字。
是她。还真是缘分。周青崖了然,站得更近些,轻轻一笑:“原来我们两个人,早就见过面了。”
水月湖边,出水芙蓉,被拒绝的手帕。
顾明蝉冲她扬唇,回之狡黠一笑。随后她正对胡院长的眼睛,回答问题:“我知道,这里是千机学院执法台。妄言必惩,欺瞒必究。是非昭彰,功过分明。”
整个学院,只有胡琼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当初,正是胡琼将年幼的她带到学院中来。
但,胡院长要她学医修,要她只许救人不许伤人。
胡院长要她永世不离开学院,她便窝身在木屋里。
这一切,只因为她是......
“她是魔,” 台下已经有师兄认出来,“她就是早年间胡院长带回来的魔。”
这在修真界不算秘密。
二十多年前,樊济平携青冥剑,丧心病狂地屠戮了十三家宗门。胡琼院长与修真界其他义士,一同赶去善后。在其中一家宗门的地牢里,发现了唯一的活口,五岁的顾明蝉。
很可惜,这唯一的活口,并非宗门弟子,而是一个魔。
修士们心有灵犀地举起各自的刀剑,做他们应该做,也是最正确的事情。杀了魔。
五岁的顾明蝉抓着地牢的铁柱,瘦骨嶙峋,脸上、身上已经是布满瘢痕,难以想象她曾受过怎样的虐待。但因为她是魔,再怎样过分的虐待好像也是理所当然。
唯有那一双眼睛,没有泪,也没有哭肿的红,亮得惊人,像暗夜里倔强的星子。
她盯着胡琼,开口,说了一句话。
一句话救了她。胡琼放下手中的弓箭,她转身,冷眸如凉月,睥睨一切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通知:“我要带走她。”
其他修士炸开:“为什么?她可是魔!你疯了。”
胡琼头也不回:“我会保证她永远待在学院,绝不祸乱世间。”
天下格局,三圣鼎立。圣人之下,便是女修胡琼。即便有人质疑,有人抗议,那,又有什么用?
修真界以实力为尊。
此刻,审判台下,也有少数不知情的新生小声惊呼:“院长怎么能将魔带回学院?!”
“胡院长决定的事情,向来说一不二。你反对?有本事大声说出来咯。”
“不愧是我们胡院长。”有几个女修聚起一起窃窃私语,“这个女魔看起来好美,好可惜脸上瘢痕太多,不知是如何造成的。”
还有人猜测:“不会是魅魔吧?”
宁既明大口咬着胡饼。心想这审判真是越来越有意思。
旁边有人嫌弃:“这么恶心你也吃得下?”
宁既明奇怪:“我吃饼又不是吃她,有什么吃不下的?”
“既然这个丑女是魔,那她有什么资格站在审判台上?她的话难道有什么可信的价值吗?”
台上,姬芷柔面露厌恶之色,心中莫名的发虚让她迫不及待地想结束这场审判:“我想大家都知道,魔最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
三位执事亦蹙眉商议道:“这......”
姬芷柔的话没错。魔在修真界确实没有什么信誉可言。堂堂千机学院的审判台,若是信一个魔的证词,这让修士们的颜面往哪放。
身后,胡院长像个局外人一般,饶有兴致地喝了杯茶,鉴赏道:“陆执事的茶培育得越来越好了。”
姬冷妍一言不发,长长的碧玉耳坠垂到肩头,愈发衬托出宫主的尊贵大气。
姬芷柔更加咄咄逼人:“大家刚才都听清楚了,当日撼庭楼上只有我,阳春和周青三个人。你这个魔想说什么,难道想说你亲眼看到不是周青杀了人吗?”
“周青,你这个杀人凶手。我倒是没想到你竟然与魔有关联。一个与魔有私交的人,定然也是心狠手辣之徒!就是你杀了阳春!”
“就是你……”
“小宫主,你说完了没有?”顾明蝉冷不丁打断她的话,她眼尾微微上挑,像用胭脂描过眼线,睫毛长而密,笑起来蝶翼轻颤。
姬芷柔却分明看见,魔的眼底没有半分温度,像结了冰的深潭,映着她的人影,像是能将她整个吞噬。
冷意爬上后颈,她不禁后退几步。
紧接着,顾明蝉的瞳仁变成极深的紫,流转间似有万千流光碎在里面。魔伸出手,极快地从瞳仁中抽出一丝流光。
流光溢开在审判台上,竟展开成一副影像。
影像中,顾明蝉站在撼庭楼下,她的目光看到楼上。
楼上,阳春口吐鲜血跌倒在地,她的对面,姬芷柔颤抖着手执匕首,步步逼近,终于她咬紧嘴唇下定决心,一把刺进阳春的胸腔。
“我靠!我靠!”
周青崖刚说出口顿觉失言,但没有人在意她说了什么,因为台下已经群情激愤:
“亲手杀了自己人,还有脸栽赃!”
“趁她人重伤之际,要人性命,不配为我辈修士!我羞与这种人同为学院弟子!”
不知是谁先吼出一声,像点燃了引线。霎时间,斥骂声如潮水般涌来。学院弟子们将手中符箓、书籍、胡饼纷纷掷到台上。
“我呸!”“我呸!”
姬芷柔不知道,这世上有种魔为“目魔”,可将看到的一切记录在眼中。
顾明蝉便是目魔。
她惊慌失措中大喊大叫:“假的假的,这是假的!”
“这是魔的障眼法!”
“你们看不出来吗?亏你们还是学院弟子,这是假的!这是假的!”
……
“够了。”姬冷妍站起身来,平息混乱,冷静地向胡琼作礼:“请问胡院长,院内杀人该处何罪?”
胡琼放下茶杯,惋惜道:“逐出学院,永不录用。”
“娘,你信我,是她们陷害我!”姬芷柔猛地扑上来,抱住姬冷妍,“娘,你信我。”
“我太熟悉你了,阿柔。”姬冷妍任由她抱着,沉声道,“那画面之中,你的神态动作做不得假。”
姬芷柔的身子微微一颤:“不是的,娘。我……我在撼庭楼上是为了排演‘水调辞’,娘,我太怕失去你了。”
听到“水调辞”,姬冷妍的眸中罕见闪过一丝波澜,周青崖奇怪,那是一种很重伤感。
难以释怀的悲伤。
姬冷妍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姬芷柔顺势将娘抱得更紧。一如当年在栖梧树下。
她要让所有围观弟子看到,她依然是姬冷妍唯一的女儿,唯一的掌上明珠。
什么窈安,什么阳春。下贱之人,如何跟她比?
她在赌,可怜的姬冷妍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不会再失去她。
姬冷妍道:“是我的错。我平日太娇纵你了。你杀了阳春,不过是想让事情闹大些,让这个叫’周青‘的姑娘罪加一等,好出你心中一口恶气。”
“我错了,娘,”被母亲拆穿心事的姬芷柔立刻眼泪汪汪,她并不再辩解,而是可怜巴巴地乞求道:“娘。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别不要女儿,娘,女儿会弹’水调辞‘了。”
有娘真好啊。周青崖不知不觉看着目不转睛,直看到姬冷妍终究是不忍心,伸手拍了拍姬芷柔的背,然后朝自己走了过来。
媓岐宫的宫主清冷端庄,言之有物地向周青崖道歉,“我会带阿柔回代州去好好管教。下个月代州举办宴席,如若周姑娘不嫌弃,还请到场一叙,姬某以酒赔罪。”
“宫主客气了。”周青崖不卑不亢道,“既然如此,周某就恭敬不如从命。”
她没有忘记曾经听宫霓一行人说过,“女魔头周青崖”杀了媓岐宫宫主的亲生女儿。
下个月的宴席是姬冷妍的寿宴,正好是个机会打听打听,传言的缘由。
她本想此刻就问出,但见姬冷妍愁绪忧容。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个已经失去亲生女儿的母亲,又遭遇一个令人头疼的养女,还是不要添乱了。
姬冷妍将赴宴信物交予周青崖:“周姑娘,那个叫窈安的小女孩,请也一并带上,我们代州好吃好玩的不少,想来小孩子会很喜欢。”
“一定。”
千机学院,“残害同门”审判一事,以“查处真凶,引以为戒”结束。
姗姗来迟的梅潭柘拦住顾明蝉的去路,兴冲冲道:“听说姑娘的眼睛可以记录影像。不知道姑娘那天有没有记录到撼庭楼倒塌和白头雷鸟破阵,能不能给我看看。我在给我师尊传玉简,但是忘了点细节。哈哈哈哈。”
顾明蝉已戴好斗笠,薄纱随风轻飘。斗笠下,她轻启红唇,吐出四字:“有病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