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顿家宴。
苏母花了不少心思,一大早就吩咐阿姨去买菜、上煲,部分食材还是空运过来的。以苏母如今的地位,完全不需要自己动手,苏昭阳上一次品味到她煲的汤还要追溯到幼崽时期。
所以像这样铺天盖地的母爱灌溉下来的时候,苏昭阳不可避免的嫉妒。
他不想在苏母面前跌面,想到自己满脸泪痕,连忙甩开苏念的手,胡乱洗了一把脸,然后乖巧坐到位置上。
自从失去过苏母的爱,苏昭阳便更加珍惜这一切——只不过不是给他的,他知道,所以没办法嫉妒,更多的是悲伤。悲伤有些人天生下来就得到一切,有些人机关算尽,仍旧是一无所有。
他又想到自己变幻莫测的生死局,觉得前途一命呜呼。
他的目光移向爱的受益人,对方看上去,相当云淡风轻,仿佛理所应当享受着一切。正是这种态度,让苏昭阳厌恶。
他藏着浓郁得像陈皮红豆沙般的厌恶,悄咪咪、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陈蕴风。
陈蕴风眼底带着刻薄的笑,眼尾往上一走,像是醉了的春天抽了你两耳光。
陈蕴风:“怎么眼睛红红的?”
苏昭阳更气,心里骂他恶人先告状。但等等……他难道不害怕自己去跟爸妈告状吗?不对,他如果跟爸妈告状,会发生什么呢?爸妈会真的觉得是陈蕴风欺负自己吗?很难说啊,爸妈会不会觉得是自己矫情、故意为难陈蕴风的?而且陈蕴风手里捏着自己的黑料!
想到这些,苏昭阳已经要炸锅了。
苏昭阳回:“那……那道题我真的不会做。”
一家人都听乐了。
苏母笑得花枝招展:“你这脑子,差不多得了。”
苏父也笑:“你的狗成绩不说也知道,好了好了,吃饭的时间不谈学习。”
没人把他当成回事,也没人看好他,苏昭阳阴暗又悲哀的意识到。
他抽搐着嘴角,额发被气得飞起来,他当然也没想让陈蕴风好过。玩明的他真真不行,但是玩阴的,他已经越来越得心应手。
于是他自告奋勇,要给陈蕴风舀汤。
苏母哎呀称叹:“阳阳这辈子哪给人舀过汤,头一回呢,还从没见过他这么乖过。”
苏父也说:“以前跟老大老打架,风儿刚来那会儿,还担心他两合不来,没想到阳阳这么喜欢风儿。”
陈蕴风依旧是虚伪的笑容:“谁知道呢?”
他转头过去看苏昭阳,苏昭阳端着碗的手一顿,搁这儿点他呢!
苏昭阳连忙往陈蕴风的汤碗舀两大勺鸡腿,目的是撑死他,又舀了两勺油漂,打算腻死他,反正他都如此兄友弟恭了,陈蕴风怎么敢不喝呢!
他一边使着小坏的心思,一边回应着陈蕴风:“二哥这么优秀,当然喜欢他啦。”
转头把鸡汤端过去,不露痕迹的咬牙切齿:“来,二哥喝汤。”
直接给苏父苏母乐死。
“怎么,不给你大哥舀一碗?”
苏昭阳往自己位置上一坐,屁股跟黏上胶水似的,完全不带一点动的。离开了陈蕴风的那点事情后,他又恢复成冷眼旁观一切的苏昭阳,冷冰冰的说:“自己去。”
苏父苏母直打趣儿:“看吧看吧,就是这样。”
两个人也是没个眼力见的,四只眼睛没有一个看出苏念的沉顿。
一顿饭,也不知道谁吃得高兴,反正苏昭阳不高兴,他根本没怎么吃,看着苏家一家人欢欢乐乐有一发没一发聊着闲散的话题,苏昭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吃不下、喝不下,生怕陈蕴风把某些话说了出去,所以陈蕴风一开口,他立刻往陈蕴风碗里夹点乱七八糟的菜。
“来,二哥吃菜。”
“好了,别叭叭了,吃点东西。”
……
一整局下来,苏昭阳感觉自己比老妈子还累,自己没吃上两口,全在给喂吃的。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对方忙着吃他夹的菜,也确实没有机会说乱七八糟的事情。
好不容易吃完了家宴,苏母突然说:“过几天中秋,我打算开个宴会,给大家介绍介绍风儿。你们都早点回来。”
苏昭阳心头一麻,心情乱七八糟、难以说清楚。
他闷闷应了话,陈蕴风看了他一眼,以累了为借口,带着苏昭阳上去。
走到转角那处,陈蕴风跟苏昭阳说:“我不吃姜,下次不许乱夹。也不喝汤上面的那层油,记住了。”
他用的词语是“不许”,而不是“不要”,仿佛他天生鼎鼎尊贵,且不允许苏昭阳反抗。
苏昭阳憋憋嘴巴,不想哭但又笑不出来。
今天他没跟苏夫苏母说,那明天呢?明天过后的后天呢?
难道每天都要这样胆颤心惊吗?
他到底能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拿得出手、还能有效的办法呢?
苏昭阳面如死灰的思考着。
这样的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他在煎熬里快发疯了,他是个急哄哄的性子,脑容量估计特别小,藏不了一点事情,他像是在热油里反复煎炸,终于要受不了了。
他甚至连个借口没找,直冲冲往陈蕴风房间冲,他敲了敲门,对方没开。
苏昭阳又等了好一会儿,性子都快磨平了,才终于等到他开门。
他隔着门,半装未装温柔的模样,情绪、态度都让人看不透。
“有事?”
一句话给苏昭阳噎住了。啥事儿啊?总不能说来找你聊个五毛钱的天?
陈蕴风眼睛微垂,将苏昭阳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袜子都不穿,着急成这样,有什么急事?”
苏昭阳挪了挪脚丫子,别别扭扭:“你让我进去,我有事跟你说。”
陈蕴风没拦他,苏昭阳坐到他床上,给自己花了三分钟建设心境——他受不了了、快疯了,与其天天提心吊胆、要死不活的思虑,还不如直接摊牌。
苏昭阳站起来,想要用伪装出来的气势威吓陈蕴风。
可他没站稳,个头还小一圈,直接跌跌撞撞往他怀里撞过去。
陈蕴风把他拎起来:“你想说什么?”
苏昭阳气急,一把推开他:“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有没有把那天的事情告诉爸妈!”
陈蕴风似笑非笑:“你猜。”
苏昭阳瞳孔震颤,恐惧和害怕如同疯狂摇动后的罐装可乐,直接冲破了束缚。
他痛恨陈蕴风的眼神,那种不把人看在眼里的眼神,好像在看某种可怜的非人生物——也许是猫、狗,亦或者某种数学符号。这种态度令他抓狂,像是被一拳狠狠打到了棉花上。
他不明白陈蕴风为什么可以如此轻松,拜托,这可是他人生的大事啊!
苏昭阳受不了了,他一急眼睛就带水,他抓着陈蕴风的衣领:“我不猜!别踏马让我猜!你到底有没有说!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有没有说!”
陈蕴风对他的着急和愤怒视而不见:“你很在意?”
苏昭阳也不是完全不懂,各大教程里面都教导过,如果提早暴露自己的目标,其实只会让别人拿捏你,但苏昭阳已经顾不上了,他不在乎别人拿不拿捏,他只在乎有没有说。所以你要说他脑子缺根筋儿也不是不行,有充足的短见,却无丁点长远打算。
比如在这里,他几乎是怒喝般把自己的咽喉送给了敌人。
“对啊,我在意,那你到底有没有说!”
可惜他那些焦虑、愁苦放到陈蕴风面前,只能叫风一吹就散了。
陈蕴风箍着他的肩膀摁到床边:“刚才吃饭的时候,你不也在吗?就你拼了命给我夹菜的架势,我几个嘴也不够说啊。”
字里行间也没明说到底说没说,苏昭阳听了他的答案,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好像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又好像没回答到点子上,但他的气势被缓和了许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快竭得差不多了。
苏昭阳是觉得没说就好。
陈蕴风却开始问他了。
“你这么害怕我跟他们说,是为什么呢?因为你做错了事情,叫我拿捏住了把柄。你害怕也好、恐惧也罢,有什么用呢?你能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改变呢?你只能被迫接受发生的一切,毫无改变的办法。”
很莫名其妙的,苏昭阳听完后很难受,他语气里那些无能为力顷刻贯彻他全身,苏昭阳当然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只能像个等待死刑的囚犯,他浑身上下仿佛爬满了蚂蚁,哪哪都说不出来痒。
陈蕴风接着说:“说还是不说,全在我一念,你什么都管不了。既然你什么都管不了,不如老老实实做你自己的事情,什么都不要管,只要乖乖听话就好。”
一杆麻醉仿佛从苏昭阳乱成一团的脑袋里注入,他觉得陈蕴风没有哪个地方说错了,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他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只是气焰全部消失了,留下一团灰烬和沉默——他不知道说什么了。
也正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了,苏昭阳决定走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今天或者明天总算能活下去了吧?
他呆呆愣愣走到门口,陈蕴风脸上还是挂着笑,那股笑意在别人眼里是玉桂清风,是说不清的词汇和女娲造人产出的杰作,但是在苏昭阳眼里,只剩下一股渗人、虚伪的拟人感。
陈蕴风笑着送苏昭阳出去,苏昭阳刚走出去,陈蕴风把门关了一半,脸上的笑容荡漾开来,恰如四月春日晴和、却阴风阵阵。
陈蕴风同苏昭阳说:“你只能确定我口头上没说,怎么能知道我有没有发消息给他们说呢,你还是太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