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巨大的撞击声传入陆逍耳中,而后浓郁的黑烟从山腰快速升起,很快,呼啸而过的警车纷纷降低车速,最前方的干警们迅速下车查看情况,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油然升上陆逍的心头。
“小胡,老岳!什么情况?你们没事儿吧!”陆逍一边伸出脑袋张望前头的情况,一边狂按通话键,“前方什么车出了问题,是罪犯所在车辆吗!”
呼号机里传出一阵电流的杂音,小胡的声音有些犹豫:“老大,我们没事,前方……前方有辆车爆炸,看位置可能是……赵警官……”
陆逍的脑子轰地一下,接对讲机的手瞬间冰凉。
“但!但现在还不能确定!岳大夫已经去救援了!”小胡听到他家老大没了声儿,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江姜老师带着摩托队继续追……”
“陆逍,陆逍能听见吗!”小胡还没说完,听筒里率先传来江姜急迫的声音,“我的摩托车队在外环明阳路口围住了犯人!我们周旋不了太多时间!立刻支援,立刻支援!!”
这句话将陆逍瞬间拉回现实,他咬了咬牙,越是现在这个是时候,越不能分心,只有抓住了犯人才对得起所有人的付出。他深深看了冒出滚滚黑烟的半山腰,猛踩油门,从一行的警车中穿了过去。
此时的外环高架明阳路口,乌云密布,申城气象局几分钟前发布了雷电黄色预警,一场特大暴雨很快就将来袭。
请江姜的摩托车友队追击“第二号”也是陆逍的planB之一,这群平日里吊儿郎当一胳膊大花臂的纨绔子弟,第一次手握能在高架上任意飞驰的特赦令,卯足了自己一肚子的劲,他们本来就是不要命的“飞车族”,即便知道自己在追的是本市重大案件的罪犯,也没人在一腔热血之下退缩。
当陆逍终于在大雨落下的前一秒追上第二号的摩托车,一行摩托车友就这样堪堪围着它,而风暴中心的第二号就淡然地坐在车上,看到陆逍时,他居然两手一摊,直起身子,仿佛他早就猜到了有这一刻。
但他“功德圆满”,觉得很满意。
但没人知道他还有什么花头,陆逍和一群刑警快速团团将其围住,也正在此时,一道巨大的炸雷响彻天际,一场大雨倾泻了下来。
“陆警官,你那个交通队的朋友车开得不错,”第二号从容地解开头盔,缓缓从车上跨下来,笑眯眯的,“就是……反应慢了点,啧,可惜了。”
陆逍并不会被他这种虚张声势唬住,他眯眼看向第二号的油箱,被打漏的弹孔正在缓缓向外漏油——那应该是赵星在危急关头做出的第一反应:“他的反应很快,所以他更清楚在那一秒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第二号不以为然:“还能比自己的小命更重要?”
陆逍皱眉,摇了摇头,他并不试图告诉他类似于“警察职责高于性命”一类的道理,只是拔枪对准第二号,扭头示意手下上前搜身:“我们不会再继续陪你玩了,别想再耍什么花招!”
第二号微微侧头,轻蔑地瞥了一眼搜身的警察:“别那么草木皆兵嘛陆警官,我本来只想杀两个,白送了我这么一出,还搭进去一警察,够本啦,至于我还想不想继续玩……”
他话音未落,突然,从后方紧随而来的的警车车群中,传来一声很轻的:“阿墨。”
第二号洋洋得意的脸色突然一变。
陆逍微微眯眼,这是他从未在第二号脸上看到过的表情,不是一贯戏谑的,不是假意恼怒,不是阴阳怪气的超会——那是第一次出现的一种,紧张?
不单单紧张,甚至有一种……委屈。
人群中,沉尧推着梁映白的轮椅缓缓走上前,梁英白没有撑伞,原本就白的皮肤在大雨冲刷下看起来更加苍白,他又重复一次:“阿墨。”
第二号的脸色扭曲起来,他开始大口喘气,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狠狠冲梁映白大喊:“闭嘴!闭嘴!别那么叫我,为什么又这样叫我,闭嘴啊!”
大雨中,第二号的表情变得极尽痛苦,确认他身上没有武器,沉尧和陆逍交换了一个眼神,放开梁映白的轮椅,向后退了两步。
“所以你真的是阿墨,对吧,”梁映白在确认对方的身份后,迫切地向前探出身体,“你不会伤害我的。”
大雨滂沱之下,时间仿佛与十年前相互交织,那一年因为祝文成的违规实验,第二号从另一个时空被带到了现在的世界,回去的通道因为实验的叫停被关闭,他趁机从实验室逃跑的那一天,也下着这样的滂沱大雨。
那是学生放学的时候,第二号游离在和自己的世界完全一样却又截然不同的街道上,他戴着厚厚的口罩和帽子,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异样,在人群中游离的时候,他看到了和同学们打完篮球结伴回家的梁映白。
在“他的世界”里,第二号家境窘迫,他没有“梁映白”这样好听的名字,家里人都叫他“老二”,从小拿着助学金才能勉强读完九年义务教育,初三毕业家里也没钱供他读书了,找了个亲戚就把他塞到了别人家的电子厂,干了一年,他被人污蔑偷东西,挨了好大一顿揍后被赶出了厂,没处去就在工厂边租了个一个月200的床位,哪里要零工他就去哪里帮忙混个生活。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干净、阳光,他穿着一尘不染的校服从自己的眼前走过去,朋友们勾肩搭背地和他讨论着最时兴的唱片,第二号一时间失神了。
脚下有一汪水潭,他在那里看到了窘迫的自己。
这是这个世界里唯一和他有关联的人,第二号开始求知若渴地寻找和梁映白相关的一切,知道他叫什么,在高二几班上学,爱好、住址、上什么兴趣班,他偷偷在每一条梁映白会在去的小路蹲守,在他的世界里,这个干净美好的“自己”就像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慰藉和依靠,他仅仅是看着梁映白过着自己梦里才有的生活,就像自己已经切身体会。
他甚至注册了一个□□,把自己包装成隔壁学校成绩优异的同年级生,梁映白很爱交朋友,性格温和,聊天时问他叫什么的时候,第二号犹豫了很久回答说:“叫我阿墨好了。”
这样的日子直到那一天,沉尧因为陆逍生病而放弃国赛,梁映白接替补出赛,第二号骑车远远跟在他后头,他低头系了个鞋带的功夫,却看到梁映白在路上发生车祸,下肢瘫痪。
那个属于第二号特有的,梦中的活泼干净,能和朋友一起打球开玩笑的梁映白——就这样此生被钉在了小小的轮椅上。
属于第二号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慰藉,就像泡沫一样,在最绚烂的阳光下“砰”一下,支离破碎。
刚发生车祸时的梁映白很沮丧,于是网友“阿墨”成了他的树洞,渐渐的,一年两年过去,五年十年也很快,“阿墨”成了梁映白无话不谈的好兄弟,从学业压力的紧张到工作不顺的吐槽,“阿墨”的人设也很完美,第二号自称他高中毕业就去国外留学,留给梁映白一个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
只有第二号知道他自己是病态的,整整十年的时间,他都跟随着梁映白的影子,他为他排除一切不方便的因素,所有梁映白提到的地方,第二号都会提前去走一次,然后用“我听说……”在□□上提醒他规避可能的风险;所有梁映白喜欢的东西,第二号都会“恰到好处”地想办法送到梁映白身边。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梁映白早就并不是“期待”或者“寄托”的情感了。
梁映白在大雨里,看着这个与自己畅聊十来年的知己“阿墨”,有些无奈,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第二号沉默了,梁映白的语气比层层包围的警笛更戳中他的心,第二号的脸色暗沉如黑压压的云层:“……在你眼里我这么不堪吗?”
在他出神的瞬间,陆逍和手下交换了个眼神,训练有素的刑警们一扑而上,将第二号压倒在地——但第二号并没有反抗,他任由警察将冰冷的手铐拷上手腕,只是死死地、怔怔地看着梁映白。
突然,他又笑起来,但这并不是戏谑的笑,陆逍甚至在他眼里看到了星星泪光:“你觉得他们都不该死吗!齐昊阳多年来拿着你的研究报告顺风顺水,背地里却嘲笑你的残疾,他不该死吗?他那么不愿意让残疾人拥有学术成就,那我就让他尝尝没有腿的下场……他不是自诩自己的成就都是艺术品吗,不是自称‘栋梁’吗?那我把他的腿放进建筑工地,把他浇成‘艺术品’,不应当吗!”
“那个小胖子,叫什么来着……余文星,你不知道而已,在新年晚会上,在你作为优秀毕业生致辞的时候,他居然敢在背后开你的玩笑,学你坐轮椅的样子!他不该死吗,他那么想坐轮椅,我就把他的腿砍下来;他那么想哗众取宠,我就让他去马戏团做真正的小丑!”
第二号盯着梁映白的眼睛,眼眶通红:“你说,他不该感谢我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梁映白,我不是监视你……我只是在保护你,我怕你受伤,怕有人伤害你,无数个深夜我在你床边看你熟睡,我怕有人打扰你!你为什么不明白啊!便利店的那对夫妻,他们没做错什么,他们就是太吵了,那么晚了,会打扰你休息的……”
他把人命放在嘴里,颠来倒去说得像一场游戏,梁映白两眼一阖:“别说了。”
陆逍紧绷嘴唇,把第二号押向警车,这场追击游戏已经让所有人精疲力竭了,就在他要把犯人送上车前,梁映白却突然推着驾轮椅追了上来:“等等,我能问问……你为什么给自己取名叫阿墨吗?”
第二号微微侧过头,大雨把他微长的头发打湿,卷在肩上,陆逍居然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但他摇了摇头,只是回答:“没原因,编的。”
“还有,”他转过身,眼眶通红,“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