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穿校服的高中女孩儿毅然站上了演讲台，追光没有落在她身上，她的半个身子落在阴影里，瘦、且脆弱。
似乎是听到“齐昊阳”三个字，台下等待研讨会开始的人不由自主窸窸窣窣地交谈起来，齐且卿似乎听见了断断续续地“杀人”、“意外”、“报复”等字眼，她只得求助般向沉尧的方向看去，沉尧的目光坚定地回应了她，成为她还能不立刻仓皇而逃的唯一支撑。
我相信他，我必须相信他。
这是齐且卿仅有的信念。
“各位教授应该知道，我的父亲在月前，因为一场意外离开了我们，”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拖延时间的使命，这几句话说得既慢且沉，“父亲这一生都在为物理学研究奉献，为此，他连回家的时间都很少，母亲没少为了这些事情抱怨，我之前读的书有一句话我记忆很深，书上说，一个伟大的人，在被教科书般歌功颂德的背后，一定有着难以弥合的遗憾，我想对于我来说，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人……”
这小姑娘的心理素质可以。沉尧暂且缓了一口气，同时不断地去拨陆逍的通讯，但在忙音之外仍然一无所获。
在没有陆队长对他的行动进行说明的情况下，他要做的一定是紧盯“第二号”，并且保护齐且卿。如果江与君已经……那么起码不能让被害人进一步增加。
沉尧正向舞台的边缘挪动，他看向轮椅上安静侧头的第二号，竟然饱含鼓励地对那个女孩儿微笑起来。
……
陆逍的电话直接打进了西苑区分局局长处，一时间警灯长鸣，呼啸着从分局列队进入大学城。岳声正在联系物理学院的负责人，一面苦笑着陆逍说，“要是沉尧判断失误，里面的人根本就是梁映白本人，我们丢人也就罢了，你起码得背个停职处分。”
陆逍根本没心思和岳声掂量后续负责的问题，恨不能自己长出三头六臂，现在的情况确实很糟糕，毕竟他不能再次使用“沉尧的判断”让市局警力倾巢出动，大学城注定只有西苑区分局的人能够支援，名目还是“维持校庆人员秩序，保护大学城学生安全”这类冠冕堂皇狗屁不是的理由，但他一定要赌，赌沉尧和自己都没有发疯，赌那个该死的、平行宇宙的实验确有其事，赌祝文成面对梁映白的应激反应是绝对真实的。
否则这一切“空穴来风”，都是放屁！
“信号什么时候能修复好！”
方明哲操作键盘的手已经挥出了残影，嘴里不停碎碎念，“跟老子玩儿骇客帝国，我今天非得拆了你的防御系统。就快了，大概还需要三分半，三分钟，三分钟一定能恢复通讯！”
三分钟。
陆逍看着眼前物理学院的大门，已经有部分学生和老师被岳声和江姜“绑架”来的院系负责人疏散出来，他的配枪安静地趴服在右侧口袋里，他的心一定。
这个时候，他必须相信沉尧。
此时的会议厅内，众人噤声，齐且卿的发言已经来到了齐昊阳的“最新发现”上，是那篇刊登在物理学术月刊上的、齐昊阳没来得及看到登刊的论文。她条理清晰，并且似乎对于实验的原始逻辑非常明白，于是台下人并没有打断她，并且听得连连点头。
沉尧缓缓挪动，已经摸到了舞台边缘，距离梁映白和齐且卿都是一步之遥，他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神色，暂时还没有什么动乱。这是个好的方向。沉尧心想，只要台下的人并不觉得齐且卿的发言突兀，那么第二号应该……
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忽略了一个问题！
如果陆逍对于齐昊阳遇害的原因推理正确，如果第二号真的是为了梁映白在“复仇”，那么当初梁映白递给他这篇学术文章时，那句意味深长的“齐老师应该是最期待这篇论文发表的，可惜他看不到了”，就是在委婉地告诉他——
论文的原始一作，应该是梁映白本人！
可齐且卿为了完成他交付的任务，开始对这篇“齐昊阳”的论文侃侃而谈，那么极有可能激怒第二号……
他猛地看向“第二号”，发现那人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
在与他对视的一瞬间，沉尧背后忽然升起一阵凉意！这已经不是梁映白的目光了，梁映白从不以这样锋利的、阴郁的、带着挑衅和疯狂的目光看待任何人。
“沉博士，这就是你的计划吗？”他无声地开口，沉尧却看懂了，那一瞬间他的情绪几乎要爆炸，而尽管听不见声音，他却能模拟出第二号轻佻的口吻，“你没我想象的有意思，你还在信任那个警察。”
“所以你错失了唯一能够抓住我的机会呀。”
说完这句话，突然，舞台边缘的梁映白居然轻易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仿佛他本来就应该如此，一步一步地走进追光里，走进阳光之下，他缓缓靠近齐且卿，没有人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台下爆发出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和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新桥的梁映白不是……他的腿？！”
“这怎么可能！”
不好！沉尧的心一沉，齐且卿的发言还没有结束，她牢牢记着自己的任务。如果真的像那个叔叔说的那样，这个坐轮椅的人是杀人犯……即便如此，齐且卿眼神坚定，即便她感到自己的双手颤抖，但她还是紧紧握着话筒，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能多拖一秒也好，她想，那就为警察叔叔多争取一秒的时间。
第二号不慌不忙，所有人都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可没有人敢上前来阻止他，他那一身宛如参加婚礼般的正装西服在追光下熠熠闪光，甚至镀上毛茸茸的金边，他缓缓走向齐且卿，明明是温和的表情，眼睛里却没有一点感情，仿佛下一秒他就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捏碎这个小姑娘的脊梁。
来不及多想了，沉尧脑内一热，一个健步冲了上去，他单手一撑半人高的舞台，从台下直接跃上演说台，在“第二号”切近前，将齐且卿一把护在身后！
“怎么回事？”
“那不是深川的沉尧吗？”
“梁映白……到底怎么回事？！”
“第二号”歪了歪头，他的神情显得无辜无害：“沉教授，怎么啦？干嘛这个表情看着我呀？”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杀人犯。”沉尧面如死水，掷地有声地吐出这三个字，他无暇看到台下的祝文成已经悚然站立，紧紧攥住身前的座椅靠背。
“第二号”似乎听到了本世纪最大的笑话，他在台上优雅地转了个圈，捡起了沉尧保护齐且卿时不慎滚落在地的无线话筒，用不太同于梁映白的嗓音向全场说出了第一句话：“不要轻举妄动？我认为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说的‘你们’，不仅包括你和你身后的小姑娘、在场的物理学界的北斗，还包括那些……”
他话音未落，三分钟时限已过，就如同沉尧预计的那般，耳扣边呼啸地警笛声豁然开朗！
“轰”的一声，陆逍身先士卒，一脚踹开研讨会的大门，身后天光洞开，十来个便衣鱼贯而入，他端枪的手很稳，似乎在这个距离也未必不能将“第二号”一枪爆头。
“不许动！”
“对，”第二号侧身看向陆逍，看向这个跟他拉锯月余的对手，毒蛇一样的目光爬向他的手臂，咧嘴笑了起来，“还包括这些阿sir，不要轻举妄动的是你们。”
他挥手摁动遥控器，研讨会大厅的巨大荧幕上赫然出现了被蒙眼堵嘴在椅子上捆得结结实实的江与君！
更有甚者，椅子下面还绑着不似做伪、正在倒计时直播的重型炸弹！
陆逍和沉尧的心一沉。
“这是沉教授的学生吧，哦，同时，也是申大物理系的学生。不得不说，这小孩儿真的很好用，毕竟如果他在你们面前被炸死了，想必整个申城……不，各大研究所也会为此蒙羞吧。”
“只要在场的人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都会死，”他忽然掀开自己的西装外套，沉尧发现里面竟然也藏着一枚微型炸弹，“陆队，管好你的枪，小心走火，我死不足惜，但能让小半个物理学界为我陪葬，似乎也不错。”
陆逍表面不为所动，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第二号”。
登时整个会场乱作一团！
“都闭嘴！”
“不要乱！不要随意走动！”
“你到底想怎么样！”
三道声音同时发了出来，令人意外的是，陆逍还没发问，祝文成却失声叫了出来。他似乎忘记了“第二号”对他们的警告，只身穿过完全不知所措的几位老教授，颤颤巍巍绕到舞台前，“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以为你做了这些，小梁就会感谢你吗？他不会的！他只会恨你！你会让他一辈子活在痛苦中，你是在折磨他！”
老者看着第二号的眼睛，眼神里不止有恐惧，更多的是莫名的惋惜和某种可称之为“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第二号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半晌，他笑了，声音竟无限温柔：“可我是爱他啊，我爱他胜过爱我。”
“你是个疯子，我早该知道的……”祝文成的目光灰了下去，重重跌坐在地，沉尧有心去关照老师，但他此刻一步都不能挪动。
“至于我，”他目光灼灼，又向会场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陆逍身上，他像一个孤独的演说家，台下都是被“绑架”的听众，他们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未知的恐惧、倒计时的负罪滴滴答答落在他们心里，唯一清晰地是“第二号”娓娓道来的声音，“显而易见，我并不是各位熟知的‘梁博士’，不是人格分裂，不是任何精神疾病，也不是他的同胞兄弟。我赞美他，他是一个绅士，一个良善的好人，一个真正愿意为了科研而奉献终身的人。而这样的人，却只是因为信赖老师，心甘情愿地成为齐昊阳名下被他十年如一日盘剥的……受害者。”
第二号转向齐且卿，他看起来很欣赏这个丫头，语气里却有掩盖不住的厌恶：“小姑娘，你侃侃而谈的那篇论文，其实是出自他的手笔，在此之前，让他平步青云的那篇关于过载倍速新型材料研究发现的论文，也是他的作品……你‘伟大’的父亲没有告诉过你吧。”
藏在沉尧身后的齐且卿忽然僵住了。她死死抓住沉尧的袖子，“这不可能！我爸爸不会做学术造假的事情！你撒谎！”
“我既然会这么说，自然有充足的证据。我收集了十年，何止你那个道貌岸然的父亲，在座的各位北斗，受人崇敬的教授们，你们有多少作假的论文和学术报告！每一个丢出来都是你们学界的重磅炸弹……”
“这不可能！”台下有曾与齐昊阳私交的教授大着胆子反驳他，“你既然说你并非梁映白本人，那你怎么提前知道齐昊阳要侵占梁映白的研究发现，十年前？梁博士恐怕还在念大学，哪儿来的研究成果？什么十年的证据线，简直自相矛盾！你如果仅凭自己臆想杀了齐教授，那你就是真的疯子——”
“好问题，”第二号鼓了鼓掌，但没人附和他，于是掌声也显得很嘲讽，“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地这么清楚……有那么一种可能，因为我是一个‘失败’的实验结果。
“我既是梁映白，又不是他，我们共享同一张脸，但我无法成为他这么好的人。我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将我带来这个世界，甚至导致我所在世界毁灭的——
“是一个实验，一个足以改变世界的研究，他名为‘逆时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