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尧的视线笔直地落在陆逍身上,直到他推门而出,才扎实地感觉到沉尧目光的分量。陆逍紧绷的唇角微微一松,很快跨步过去,拍了拍沉尧的肩,“走吧,回家。”
“好。”
沉尧开车,陆逍在副驾位上刷手机,似乎是工作群已经下发了他本人停职的正式通知,如山高的红点消息,最开始陆逍还耐着性子回了几句,后来干脆开了免打扰,扭头打开了球赛直播。
“督察处怎么说?”
“就那几句车轱辘话,没什么有意思的,”过了一会儿,陆逍头也不抬,答,“不过这事儿吧,结案的时候我也料到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沉尧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高速隧道的入口,轿车驶入隧道时,有一瞬间是天昏地暗的,“你还是认为赵星的死是你的责任。”
“当然是我的责任。”这一次他很快回答,“包括牵连这么多人涉险,都是我的责任,我只是运气好,没有造成更多人员伤亡,但这不代表我每次都有这样好的运气,我也不能拿别人的命去赌。刚才在督查那边虽然放了狠话,但其实就这样的处理结果,已经是老顾舍下面子替我求来的了,我都认,没什么冤枉的。”
沉尧抿唇,半晌答:“但我不这么认为。”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那也没什么不对,”陆逍飞快地眨了下眼睛,似乎在吞咽什么情绪,“人活着不是为了舍生取义和大公无私的……”
“可你不这么想。”
陆逍沉默了。
“尽管你从来不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很……特殊,”他找了个陆逍能够接受的,折中的词,“但你在特殊化自己不是吗?赵星也是警察,小胡也是警察,你可以涉险,你有你的使命,他们没有吗?”
“是,或许当时有更精密的布局,有更强大的后援,我们可以进一步避免损失,但那也只是我们理想化的模型,现场本来就瞬息万变,你能做到的事情都尽力做到了,所以你承担你要承担的责任,他们也相应要承担他们的部分,我知道这话听起来非常冷血,但是……”
隧道既出,天光亮起,陆逍抬手蹭了蹭沉尧车上平安福的流苏,露出一个自从发布他本人停职消息之后,真正意义的笑,“我知道,你是在提醒我,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人总会犯错误,总不能面面俱到,不应该再苛责自己。但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件事后悔一辈子,从此一蹶不振吗?那你可太小瞧我了吧,沉教授。”
“毕竟孤家寡人如你陆哥,现在也有人心疼了,我哪儿舍得这么着急去见阎王啊。”
至于那些牺牲,不管是“本该”,还是“应有”,他都必须要一肩挑起,他没有告诉沉尧,他必须苛责自己,必须牢记每一笔血债和教训,因为这都是由人命堆叠起来的,牺牲如无可避免,也不值得歌颂,一代又一代接续的路,无论如何艰险,都应该由活着的人继续走下去。
……
尽管陆逍本人表现得非常平静,也尽量用轻松的口吻安抚了一下比较相熟的一部分同事,但陆逍被停职的事情仍然引起了申城市局的一次地震。鉴于刑二支队前队长退居二线后,陆逍直接从副队长一职转正,而转正之后并没有另外选拔副队长,刑二支队的工作目前只能暂由一支队队长陈酉兼任,本就“不富裕”的一支队简直一地鸡毛,愁得陈大队长枸杞伺候还天天脱发。
为避免陈大队长继续在局长办公室门口一日三次表演一哭二闹三上吊,一个星期后,经由局里讨论决定,由原申城市公安局缉毒大队副队长秦隋代任刑二支队队长,至于陆逍,那要等他停职调查的处理有定论之后,再行区处。
有传言特别危言耸听,说陆逍这次事儿大了,就算调查结束不脱衣服,也要被调离一线了。
对此,陆逍表示,只要能让他回二支队,不给他“官复原职”,端茶倒水扫厕所也行,被顾长风骂了个狗血喷头,勒令他不许关心“跟他没关系的任何事,一切服从安排”、“不信谣不传谣你赶紧从老子面前滚”之后,陆逍终于消停,跟家里游戏机较劲,比阿宅还阿宅。
被勒令停职调查的陆大队长除了最开始几天还有人搭理,这个笔录那个口述的,一个星期之后彻底无人问津,仿佛真的把他这人给忘了似的。他把常住地址填成了沉尧家,沉教授恢复研究工作之后又过起了颠三倒四的生活,比之陆逍在队里忙案子时不遑多让,但现下到底是他赋闲了,甚至还有点闲情逸致给沉尧做起饭来。沉教授见他仍然起得比鸡早,天天一副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的样子,那些安慰的话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没想到你还会做饭,”沉尧帮他把喝粥的碗放进洗碗柜,再把陆逍递过来的垃圾袋拢在一起,“阿姨的手艺?”
陆逍把早间新闻的广播打开,耸肩,“这位女士哪儿会做饭,都是我搬出来之后自己琢磨的,是不是很厉害。”
“确实很厉害。”这话倒是不虚,沉尧本人虽然也会做饭,但口味一向清淡,加之是做给自己吃,便不考虑弄什么花样。陆逍先生看着很不会过日子,却从煎炒烹炸样样齐备,一打听才知道,从前在队里实在太忙,不然他说不定能考个厨师证玩玩儿。
“预备役厨子”陆大队长吊儿郎当地拿沉尧家的餐椅背抻筋骨,一身居家服,活像练过几年太极的市井高人,一面大言不惭地吹牛,“啧啧,哥这手艺,便宜你了哈,毕竟我从前在队里请客也没把人往家领过。”
沉尧一笑,“嗯,以后非必要,也不必把外人领回家来。”
“那不行,”陆逍佯作记仇,“你梁师弟找人都找到家里来了,我万一也有个师哥师弟的,难道只能在大门口聊天儿……哎你!”
话还未说完,沉尧的手已经覆到陆逍的后颈,趁人不备拉近了距离,在人唇角落下一个轻吻。陆逍眼睛一眨,眼前如有雾气,再一思量,应是这该死的暖气还未通,热气熏的,决计不是他脸烫。
“看得出来,你在瞎吃醋。”沉尧得逞退开半步,好整以暇地低头打领带,“希望陆队长现在不醋了。”
陆逍站在原地,还带一点喘,三十来岁的人了,多丢人。他揉了揉睡乱的一把头发,顾左右而言他,“哈……人不能在家太闲,否则可不是什么闲醋都吃。要么我真去把厨师证考出来得了,省得到时候真给我放到办公室去,还不如开掉我算了……”
“陆队长再‘勾引’我一会儿,我大概就要请假了。”
陆逍这气,“你丫赶紧滚!”
哎,要不说家庭主妇要不得,家庭主夫也要不得。从前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地惯了,如今真让他在家学他爹遛狗逗鸟,他浑身都难受。
好容易把个墨迹的沉教授送出家门,陆逍还是点开了熟悉的工作群,只见从前连巡个逻都要发弹幕一样发群聊消息的这帮小兔崽子们一个个儿安静如鸡,整个界面干干净净,只有一些言辞谨慎的工作事项,实在是很不寻常。
不寻常了大概一周,陆逍向上翻找,这一周,工作群里多了个叫“秦隋”的人。
这人陆逍知道,申城市公安局缉毒大队的副队长,据说非常有能力,也是侦缉推理的一把好手,是年轻一代里最有可能去省厅工作的人,前途无量。前几年顾局确实有意要把人放走,但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有离开申城市缉毒大队,有人说是因为得罪了谁谁,也有人说是放不下一桩旧案,但不管怎么样,这位昔日天才就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藏在了缉毒大队里,人在一线,像一杆枪。
缉毒大队一般跟一支队打交道比较多,最初他帮陈酉的忙,在如梦会所里应外合找到p型毒品,其实就是一支队和缉毒大队的部分合作工作。陈酉对秦隋的评价只有很简单也很直接的八个字“看着正常,其实很疯”,并说陆逍跟他必然八字儿不和,建议绕道。陆队长对此不置一词,毕竟大家都很忙,没时间管谁疯谁有病。
心病这东西,活了三十来年,谁没个把的。只是他确实没想到,他前脚刚离开二支队,空降的竟然是这位跟他“八字不合”的秦隋。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关心一下手里的兵。陆逍给温苗和棠真各去了一条信息。不料平时看到自己消息几乎秒回的俩崽子竟然步调一致地闭嘴,只有棠真的对话框上还时不时出现一点俏皮的“正在输入中”,但五分钟过去,仍然没有任何信息回过来。
怪了。难不成新队长一个星期就把自己的“小弟”收编啦?他自己还上赶着担心这些小孩儿和新队长磨合不好吃闲气,合着有奶就是娘,这么快给老队长忘了?!白给他们回回都贴钱点那么贵的外卖调整伙食了!
陆逍这厢还在跟傻孩子较劲儿,门铃却响了。这时会有谁来找他,难不成又是调查组的人,要把车轱辘话再讲一遍?
他推门,略有些讶然地挑眉。
来人竟然是陈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