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大研究所。
受前阶段爆炸案的影响,深川研究所的工作暂停,并暂时将临时办公室搬进了申大物理实验室。用申大物理系教授的话来说,这就是基础班和奥赛班,天高任鸟飞,任君选择,苦哈哈题海里翻滚的物理系学生顿时人仰马翻。
区里文化周,本来不干大学城的事,但今年申城市新领导走马上任,特别注重科学文化知识的社会宣传,申大的老教授受邀的不少,甚至有几位接近“赋闲”的深川研究员也在邀请之列,被戏称为“老树开花”。
沉尧因屡遭厄运,“幸运地”被排除在宣讲之外,用他的话来说,现在的他确实也做不出什么平易近人的选题,而侃侃而谈的催眠师并不在他的职业规划之内,于是大忙人沉教授获得了短暂的空休期。
或许是惯性使然,沉尧并没有因为难得休息而选择在家放松,仍然按照正常上班的节奏,提前十分钟来到深川临时办公室,简单处理了几封邮件,修改了半篇论文,他端着咖啡杯离开办公室,侧耳听到负责其他项目小组紧锣密鼓地开会,而自己手里的项目则陷入半停滞阶段。
他没有停留,径直穿过零星几个同事,上了三楼——那里有一间专门辟出来的单人办公室。
自从开始独自领导手里的项目,他就很少和教导自己多年的祝教授单独谈过了,从研究生直到如今,沉尧拜入祝门已经有近十年,从感情上来说,他曾经坚定地将祝文成的话视为“某种正确”,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怀疑祝文成的“真实性”,换一种说法,沉尧从不认为导师在学术上会有任何隐瞒他的可能。
但事实是,此前梁映白的到访在沉尧心里种下了一颗犹豫的种子,他带来的证据让沉尧不得不开始怀疑,关于那个他们曾经为之努力了无数个日夜却最终被封藏起来的项目……是否真的有人在偷偷继续,那个人是不是自己多年来绝对信任的导师?沉尧头一次生出一种不确定的想法来。
这不太像他,沉尧自忖,他做人的准则向来是“没有实证的事情,哪怕再怀疑,也不能对此发出判决书”,但现在他却有一种模糊的直觉——他近十年来对祝文成的这种信任,其实非常一厢情愿。
在这些反复心理斗争的折磨下,沉尧感觉自己甚至有些口干舌燥。“祝文成办公室”几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他抬起手轻轻敲了敲祝文成办公室的门,反复三次,没有人应声。
他像往常那样推开门,就像从前做学生那样替外出老师整理论文和实验报告。祝文成的办公桌一如既往,规划严谨,条分缕析,哪怕文件已经成山高也很少露出狼狈地乱象。
依照祝文成的习惯,沉尧找什么都很方便,他仅在门外有片刻地迟疑,推开门的那一刻,所有的迟疑都不见了,祝文成的文件柜整个被挪了进来,他有目的地浏览了一边,并打开了几个他所认为最有可能收纳他曾经研究成果的柜子,但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并不是他想找的东西。他的导师就像他所相信地那样,已经跟过去的自己做了完全的告别,宣布停止的研究计划本不该出现在人来人往的深川研究院内部。
明明是在洗清祝文成的嫌疑,但沉尧悬着的心却并未落地,他的目光扫过文件柜下积灰的报纸卷,险些就要划过去,突然一叠灰色的纸张扎入沉尧的视线,厚厚一叠有些褪色的纸张与摞得整整齐齐的文件格格不入。
旧报纸?是几几年的?他蹲下去,想要从报纸上的新闻查出细节,但令他惊讶的是,这些旧新闻并非是他所怀疑的那个年份,而是更加久远的……久远到他的记忆都开始模糊……申城市距离奥体中心很近的一条路发生的一起车祸,受害者是申大附中的……这几行字随着后几页滚到了地面上,他只好伸手去取,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正在向办公室靠近!
祝文成回来了?
脚步声渐渐靠近,沉尧的指尖也够到了报纸卷,距离祝文成推门而入只有不到半分钟,可事实上他并未惊慌,甚至已经排布好祝文成见到他时应该如何解释,但意料之中的师生寒暄并未发生,今日的深川似乎确实有惊喜,沉尧已经准备好的发言也没派上用场——就在祝文成即将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门外角落里忽然蹦出来另一个声音,让祝文成已经扶到门把上的手成功收了回来。
“祝教授好!”
沉尧听出来,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儿的声音,年轻,热情洋溢,有些耳熟,应该是申大的学生。
祝文成温和地应了。那位学生似乎是有备而来的,沉尧在门后听见纸页翻飞的声音,似乎是在向祝文成请教自己实验中的问题:“……这里的数据总报错,我都想放弃了。”
男孩儿好像习惯示弱似的,语气轻快。祝文成已经很少和这个年龄的活泼男孩儿打交道了,也很耐心:“跑数据是这样的,做实验就是要有百遍百样的心态才容易稳定下来。”
“那教授可以带我参观一下咱们研究所吗?”少年说,“其实我还挺想看看我救下来的那个‘核心’现在什么模样了呢。”
救下来的核心?沉尧想起了在深川那场大火里冲上楼去救“黑盒子”的男孩,在救护车上他们还有过一段简短的交谈,好像是叫江与君的。
祝文成明显有点为难,但碍于深川研究所所长的身份,他想了想,但仍然答应了,“可以带你看看项目实验室,其他涉及保密的可就不能看了啊。”
江与君很兴奋:“明白!我一定好好学习,努力考上深川,到时候就能看了吧!
两人仅仅在办公室门口一面交谈,脚步声渐远。沉尧抱着这包旧报纸从祝文成的办公室走出来,他向两人身影消失的拐角深深看了一眼,那个少年距离祝文成身后两步,有些小心……甚至说是刻意地挡着祝文成的视线,让沉尧所在的方位成为视野死角,江与君在转角时回头看了一眼沉尧,手背在身后做了个“OK”的手势。
沉尧一愣,但此刻他手里的旧报纸提醒他不能停留,见祝文成已经彻底消失在走廊的那一头,沉尧转身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报纸很旧,旧很多字眼甚至已经开始模糊泛白,沉尧把它们在办公桌上展平,报纸卷不止一张报纸,而是几乎相同的时间节点,都不约而同地提及了车祸事件的新闻报纸,撰者从很多个角度报道这件事,而祝文成甚至买了同一份报纸不止一张,沉尧仔细阅读了车祸的相关内容,其中有一篇非官媒小报为博眼球,使用了这样的语言——
“据悉,这位不幸的年轻人是临时接到学校替补参加全国数学博弈杯的通知,匆忙赶往比赛现场才遭遇了车祸。假设他没有得到这次参赛的机会,是否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博弈杯?
沉尧一愣,随之而来的是一些久远的记忆,P大每年赞助的博弈杯,是能够自主招生进入P大科研班最主要的敲门砖之一,高三那年的沉尧自然也在参赛者之列,可当年因为某些原因……他最终放弃了参加比赛的机会。
那么那一届校方最后安排替补出赛的人是谁?
沉尧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心一沉,刚想掏出手机拨出电话,突然有人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
沉尧迅速将报纸摞起来塞进公文包,而后故作镇定、头也没抬地说了声“进”,来的人小心翼翼地推开半扇门,露出半张还带着稚气的脸,果然是祝文成办公室门外的“不速之客”,那个火场里拼死救出“核心”的小孩——江与君。
沉尧并不意外他的来访,或者说他早有预感,毕竟没谁会特地帮自己一个并不体面的忙。
“沉教授,有日子没见您了,今天特地来打个招呼。”江与君并没有靠得太近,很规矩地守着社交距离,“主要是想跟您当面道个谢,还有那位陆警官。”
江与君并未提及刚才祝文成办公室门口的事,沉尧也没必要非要一个答案,于是只是顺着他的话微微颔首,“你可以亲自和他说。另外,其实深川也应该感谢你。”
江与君挠了挠头发,像是获得难得的夸奖,嘿嘿笑了,“其实,其实我也不是全凭正义感和热血上头,我也有点儿私心的。”
沉尧对此倒是心中有数,毕竟先前在救护车上这小孩的意思就很明确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框镜,开门见山地说了,“你想来深川实习,还是想参与我的项目?”
深川每年会对接很多申大的志愿者,先前林露还是沉尧助理时就负责这一块,江与君就是那时候被选进沉尧的项目做志愿者的。只不过沉尧一向不管这些,小孩们接触的也都是很表层的基础内容,对江与君这小孩儿也就没什么太特殊的印象,只记得他做事积极,也很少出错,在这个年纪的学生里面算是出色的。
林露意外死亡后,沉尧虽然和江与君有过一面之缘,但他忙于处理研究所搬家和陆逍案子的事情,暂时没腾出时间去处理小孩的问题。
但他想要参与项目的决心是有的,沉尧很清楚。
江与君也没矜持,脱口而出:“都有!我想做您的学生。”
沉尧眉心一蹙,“我虽然有相应学位,但并没有带学生的资格。”
“我明白,我不是想耽误您的时间求您帮我指导论文什么的,”江与君万分真诚地摆摆手,“您的论文我都仔细研读过,我很喜欢您的研究方向,同时也经常能得到一些启发,我……”
听起来特别像背书,小孩儿甚至捏了捏衣服角,好悬没打磕绊。
沉尧捏了捏鼻梁,没有打断他,直到他规规矩矩把书背完,他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只是因为之前的凶案,现在这个项目有没有可能继续下去很难说,如果跟我的话,也可能换其他项目重新开始,可以接受吗?”
江与君点头如捣蒜,好像怕他反悔似的:“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随叫随到的,24小时待命!教授加个微信呗,可不可以把陆sir的微信也推给我啊。”
“……不要翘课。”沉尧摸出手机让他扫了码,但同时又风轻云淡地选择性忽略了推送陆逍微信的事儿。
江与君恨不得能180度鞠躬,但小孩同时又是非常有眼力见的人,加完微信就乐颠颠地自觉撤退:“那我先走啦,沉教授……不对,沉老师!您随时CALL我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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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Chapter 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