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个有病的妈出不来了。”
“以后她的钱都是我们的,你急什么?”
“我妈说了,这些事都应该给你做,你就是我们家养的一个奴隶。”
“我让我妈把你赶出去,让你睡大马路。”
镜头在他们脸上转开,推到了幼年时期,她还没有离开合仓园。妈妈还没有生病,在种满黄桷树的荫凉下,关楠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
好景不长,她迎来了所有的恶意,以及大人们怜悯的眼神。
“精神病。”
“她妈妈是精神病,她是小精神病。”
“我们不跟叫精神病玩。”
“我妈妈说了你才不是公主!”
墙推众人倒,才这一刻出现了具象化的形态,忍受着所有人的恶语相向。
不觉的,几乎快要被漫无边际的、铺天盖地的恶意覆盖。
小朋友童言无忌,却能清楚辨别好与恶。
但越是这样越是伤人。
关楠站在最中间。
迷茫,无助,又惶遽。
正在浑身发抖的不知所措中,忽然有人叫醒了她,喊了她的名字:“关楠。”
在一片恍惚中,那道高高的身影,走过来牵着她的手,将小小个的她,从一纵大大小小的人中,带了出来。
他拍了拍她的脑袋,低声说:“别怕。”
有我在,别怕。
年幼的关楠,隐隐约约似乎互读懂了潜台词。
在一片朦胧中,关楠努力仰起头,却始终看不清他的模样。
醒来之后,或许是昨夜听见的话,或许是杂乱梦境的推踵,亦或许是长期以来的压抑,让她在心底暗暗下了某个决定。
不用衡量,没有犹豫,义无反顾。
晚餐的餐桌上。
难得的,关楠回到家还没开饭,一家三口似是在等着她。
没有剩饭剩菜,桌上饭菜还很温热。
“楠楠,来,挨着你爸爸坐。”张桂莲一改反常,亲密揽着她的肩,将她带到关为民的隔壁椅子上,“阿姨今天下班早,给你做了你喜欢的可乐鸡翅。”
喜欢吃可乐鸡翅的人是林昭昭。
不是她。
关楠一抬眼,就看到林昭昭满脸别扭地坐在对面,两人视线一対触上,她立马皱眉盯着鸡翅看。
“阿姨特地给你做的,你谢谢也没一句啊?!”关为民表情不好看,吼道。
父女两隔壁坐着,不存在一墙之隔,嗓音大得振耳。
关楠扯了扯唇,低眉垂首:“谢谢阿姨。”
“哎呀,没事儿,”张桂莲摆了摆手,笑得平易近人,“都是一家人,不计较这些哈,来吃。”
转眼,鸡翅夹落在了她万里。
关楠一如往常地温顺,又一次道谢:“谢谢阿姨。”
“来,吃吃吃。”张桂莲手一挥,在她的眼色下关为民和林昭昭开始动筷,桌上气氛很安静。
饭吃得安静,谁也没有开口。
莫名的,关楠感到一阵压抑,这安静是因为她在。
平日,他们的饭桌上,热闹又轻快。
林昭昭在推搡下,用筷子戳着饭,没有抬头又低声:“妈,我房间的空调,好像要换了。”
“唉。”张桂莲叹了口气,“这两个月请客吃酒席的多,我跟你叔叔那点工资都随份子了,哪儿有钱给你换空调。”
闻言,关楠安静吃饭,也意识到了这是顿鸿门宴。
关为民在旁边说:“这个月是没什么钱了,你那个助学金是不是下来了?你先拿钱给阿姨,让阿姨给昭昭换个空调,到时候阿姨把钱给你。”
“阿姨,您什么时候还?”关楠语气很平和,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脾气,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但说出口的话却不再是了。
气氛安静了下来。
兴许是以往给钱给的太痛快了,谁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还什么还,”关为民轻飘飘地说,“一家人用点钱也要算的这么清啊,你这孩子怎么算计这么多。”
人人都说,关为民儒雅有礼,知进度有分寸。
智商高,情商高,人生大路更是节节高条条通,人人都恭维他佩服他。
早年的关楠也是这么认为,认为关为民爱妈妈,认为关为民爱她,甚至幼稚又可笑的自欺欺人到认为他们的幸福独一无二美好的无人能媲美。
本以为她们将这么度过幸福的一生。
虽然那时她也觉察到,关为民爱人但这爱是隔着层薄膜有距离的。
在这之上,她们忍受着、忽视着一次次的谩骂羞辱以及揍骂,每当这时候,关为民总是在忙总是有事出门,与那些“倒霉催”“扫把星”的脏水擦肩而过。
每当关为民回家后,好似总看不见她们的伤,看不见家中的砸损的残缺,看不见缝补的妈妈。
她安慰自己,是关为民太忙了,关为民要工作,以至于忽略了这些。
自她懂事前,妈妈怀孕了几次,第二次怀孕不知道是走了什么渠道,检测出了胎儿性别为女,奶奶便做主打掉了,之后又怀一胎。
也是这一胎,让奶奶当着关为民的面,彻底爆发扯头发扇巴掌。
奶奶破口大骂,骂妈妈命中无儿,怨恨妈妈拖累了关为民一辈子,以后没法向列祖列宗交代。
关楠支着弱弱的身体挡在妈妈身前却被一脚踢开了。
那一脚,不偏不倚直踹肚子。
那时,关为民站在一旁,沉冷着一张脸,就这么看着,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
打完胎,没有休养,没有住院,当天离院。
当他婚内出轨,妈妈得病爆发加重,关楠躲在门缝里,看见落在妈妈脸上的那巴掌,还有那句不耐烦地“你闹够了没有,你自己生不出儿子还想怎么样”之后。
那一刻,儒雅的关为民突然变了张面孔,青面獠牙森冷怖人。
而后,妈妈又怀了两胎,那两胎去医院检查时,却是习惯性流产。
也是那时,冉明菊情绪精神开始变得阴晴不定,偶尔哭偶尔笑,说这些她听不懂的话,抹着眼泪抱着她。
直到十岁那年,她参加比赛前,妈妈吻着她的额头,说“对不起”又说“我爱你”。
门开开,关楠在他们地陪同下,进了后台。
不一会儿,走廊上传来争吵声。
那一刻,关楠清晰地听见“离婚”,脑子里也只剩下了“离婚”。
那是她还不懂,但总觉得这不是好词汇。
因为妈妈又哭了。
......
兴许是太久没听见他这样的语气说话了,关楠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助学金还没下来。”
“那个钱没下来先不管,你卡里不是还有几万块钱,你先拿给你阿姨用。”
这话,听得关楠想笑,很可笑。
她看着他们,眼神不避神色不改,第一次拒绝了他的要求:“不可以。”
“我叫不动你了是吧?”关为民把筷子一丢,瞪着一双眼,试图给她施压,“让你拿点钱,你挑三拣四,不给你就给老子滚出去!”
关楠哽着嗓子,态度没有半点让步:“我不。”
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她都不会,再也不会,给他们一分钱。
就像江理说的那样,不要随便给任何人花钱。
她的钱,从来不是大风刮来的。
她要存钱等妈妈出来。
“老子供你吃供你住供你喝,你还敢跟老子叫板!老子养你这么大,你的钱不交给老子你想交给谁!”关为民的脾气一旦对上关楠和冉明菊,则是一点就炸,这会儿更是音量提到最高。
“老子就是养条狗都比你好,好歹老子朝它招手,它还能摇个尾巴。”
“有个你这样的女儿,我说出去都觉得丢人!”
“这么多年,我也在想,我究竟是不是您的女儿,”关楠抿紧了唇,憋住眼眶里的热泪,嗓音微颤地苦笑着说,“可惜,我是啊。”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反而是验证之后,才更绝望。
关为民一听,气得捞起桌上的碗就要朝她脑袋上砸,她就这么闭着眼,不畏不惧且不屈。
见状,张桂莲连忙赶上来打圆场,拍着关为民的背,“关楠啊,你看这么多年,你爸也不容易,你听他一句话,别气他了。”
关楠突然笑了,手背抹了下眼,字字泣血:“他有个为人父亲的样子吗?婚姻续存期间跟您出轨,成天鬼混,家里里里外外都是我妈操劳,就连你们现在这套房,也是拿着我妈的钱买的。小时候、长大了,但凡遇上我的事,发烧感冒开家长会,他巴不得躲得远远的,他没儿子续不了关家的香火,觉得有这么个女儿丢了他关为民的脸,他有什么资格当丈夫,又怎么配得上一声父亲?”
啪——
碗砸在地上,巴掌落在脸上,螳目欲裂。
“您恨我,我知道。”关楠脸歪到一边,左耳一阵耳鸣的几乎听不见,她流着泪又笑着,仍旧坚持着要说,“因为我不是儿子,没有给您争光,所以奶奶骂妈妈、打妈妈、打我,你看见听见都跟没看见没听见一样,您觉得晦气,觉得我们活该。”
她还是那么的平静,平静的像是连气懒得生。
毕竟,这种话,比这更难听的话,她听过太多太多了。
在他们眼里,成绩再好也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在一次次的语言虐待贬低下,没有自尊连一条狗都不如。
这是她在这个家生存而付出的代价。
但今天,不一样,她不要了。
记忆中那点残存的父爱,以及眼前近在咫尺却早早烂透了的父亲,她再也不奢望了,她再也不要被那点所剩无几的温存困在其中。
她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关楠!”张桂莲抓住那只气得发抖的手,“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呢!”
“不给你就给老子滚出去!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跟你妈一样自私自利。”关为民还想动手,却在面对上那双漆黑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眸时,停下了手。
关楠语气愈发地客气:“你可以说我,请不要说我妈妈。”
“从今往后,你们从我这里,谁也拿不走一分钱。”
“您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我也当,从来没有过,您这个父亲。
巴掌之后,恩断义绝。
张桂莲没想到她会把话把事做得说得这么绝。
一点余地也不给自己留。
像极了她那个妈。
“谢谢阿姨,再见。”关楠转身回了阳台,背上书包,拿着旧旅行袋装衣服。
其实,她的东西少得可怜,一床林昭昭不要的被褥,阳台堆积杂物的折叠床,一修再修的台灯。
这些,都不属于她。
她只有冬夏校服,两件毛衣,一件棉服,几件衣裤。
收拾好东西,径直出了大门,还不忘带上门。
她就这么,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留。
出了七中,下了陡坡,坐在公车上。
关楠坐在车里,车内这会儿只有司机和她两个人,她目光游离地望向窗外。
忽然感受到,四周变得很安静,安静的,好像全世界只有她一个。
她茫然地摸出手机,鬼使神差地发送:【江理。】
jiang:【?】
见她一直没回消息,江理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接通电话,她神经依然紧绷着,在对面几句“喂,关楠,听得见吗”的声音中。
关楠停顿了两秒,声线还有些颤抖:“江理。”
“你怎么了?”江理问。
关楠:“你可以——”
可以陪我说会儿话吗?
话在喉咙哽住,她犹豫了下,改口道:“可以请我吃个甜筒吗?”
明显觉察到她情绪不太对,电话里的江理没有丝毫耽搁,直接答应了下来,紧接着问:“你现在人在哪儿?”
“在,”关楠看了眼腿上压着的袋子,“合仓园。”
江理说:“等我。”
“哎——”雯雯姐看他接了个电话进来,抓着江思瑶的小电驴钥匙就往外走,边走还边说着,“妈,我出去一会儿,不回来给你打电话。”
雯雯姐跟出来,看他插上钥匙,正要把车开出院子:“你上哪儿去啊?这么晚了。”
“有点事,”他想起了什么,又下次去厨房装了盒东西,跑出来,“妈,我走了啊。”
整座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中山三路霓虹灯与万家灯火相交映,白炽与暖黄透过玻璃窗倾斜了一地。
江理骑着小电驴,从中山三路由头骑到尾,在一众车辆旁穿行而过。
车拐进合仓街,他没有逗留,保安也没有拦。
夜色昏暗,不见人影。
他没有贸然地靠近副食店,而是将车停在一旁,人在钟楼下等。
接到电话时,关楠刚掀开遮灰的布,坐在沙发上沉默着。
关楠想,她彻底脱离了塘子巷,彻底脱离了那些人。
终于逃出了那个压抑的“家”,终于失去了血亲却漠然的关为民,终于再一次又变成一个人。
她没有伤心难受,也没有轻松愉悦,反而异常的平静。
似乎一切就该如此,也早该如此。
片刻之后。
认为自己幼稚,以为不会来的那个人,在电话里说:“我到了。”
关楠张了张口,反应迟钝的,还有点呆:“哪里?”
“钟楼下。”
钟楼?
“......好。”关楠迟钝地反应过来,声音很轻地应答,说完正想挂断。
就听见他说:“别挂了。”
“......”
电话没有挂,关楠起身往外走,急匆匆的下阶梯,差点崴脚滚下楼,又稍稍放慢了些速度。
穿行过枯败挂着干裂瘪果实的石榴树,擦肩冬日盛大黄叶漫天溢落的黄桷树,直奔人民支路十字路□□点上杵着的钟楼。
距离由远而近,脚步由重而轻。
一抬头,就看见了江理。
或许是骑车太快,他发丝凌乱起舞,手里还挂着个极其不符形象的可爱头盔,落在身侧的手里拎着个精致的包装袋。
他身姿明朗,披着一身星光。
“江理。”关楠喊了他的名字。
江理抬起头,对着她轻挑了下眉梢,什么也没问地给她递过包装袋:“尝尝,刚出炉的蛋挞和牛角包。”
两人坐在钟楼旁的长椅上。
关楠打开包装盒,看着里面卖相精致的甜点,用力眨了眨眼。
“甜筒没有了。”江理抽了纸巾压在袋子半截口,递给她之后,又从口袋里捞出了瓶草莓酸奶,轻触在她红肿的左脸脸颊,“喝酸奶吧。”
似乎终于有了发泄的借口,她低着头,无理取闹似的:
“可是,我想吃的,是甜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