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楠忍不住叹了口气。
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似乎格外不顺。
从头到尾,上有班级打架,下有接人闹事,一茬接一茬的。
“还跑吗?”岔开了刚才的话题,江理问了她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扬着眉头。
想象中的异样眼光,或者是追问家庭情况,都没有发生。
他话锋转的太快,关楠还有点没跟上来,卡壳地忍不住反问:“什么?”
“陪我看字帖啊,”江理嗓音含笑,“怎么,又想耍赖?”
谁耍赖了。
关楠顿时无言。
中午一下课,她没来得及问,江理就被叫着去打篮球吃饭了。
等到放学,那会儿还犹豫着要不要问他,再想到江理万一答应要去的话,她接林昭昭也没有时间了。
关楠选择忽略他后面的话,说:“你不上课?”
“请假了。”江理眉梢轻佻。
太阳将下未下,彼时温度一如正午热烈烦闷,光线黏糊的人难受。
江理就站在这儿,金黄柔光铺沿着肩背发梢添了层暖调,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散漫样子,笑起来的模样就像合仓园里的石榴花。
对,是石榴花,还是关楠最熟悉最念念不忘的石榴花。
头围满是尖锐的刺,一模上去却软乎乎的。
假模假样的凶狠,伪装的与眼前人无二。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
“······”关楠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好。”
自行车一折叠,关楠跟着他上了出租车,车经过十字路口直走,途径的地点中穿过绕过了几条街道,直至到达“百里臣”。
百里臣在涪外对面,沿角拐弯的位置是沙县大酒店,再隔壁是三及第。
江理说,这条街是涪外的第二个食堂,他们住校经常偷跑出来。
“经常?”关楠听了有些诧异,“你们初中就寄宿了吗?”
江理“嗯”了声,说了句:“你等会儿。”
说完,他转身进了百里臣,留下关楠扶着重新组装好的车。
关楠百无聊赖地扫了一圈四周,于光瞥见斜插着的八国旗帜,视线定格在“涪陵外国语学校”的石匾。
关楠对涪外略有所闻,可望而不可及。
“尝尝。”江理单手接过车,把右手的碗递给她,里面有签子有筷子,“他们家河粉不错,关东煮也可以,我初中经常在这儿吃。”
关楠捧着碗,汤热乎乎的,下面还垫着纸巾:“谢谢。”
“你能不跟我说谢谢了吗?”江理说,“听得我怪刺挠的。”
他每次都提醒她,要谢谢他。
时间不长,关楠都要成习惯了,一对上他就惦记着说谢谢。
关楠小声嘀咕:“不是你让我说的嘛。”
“逗你玩儿呢。”江理说。
关楠:“噢。”
她咬了小口萝卜,皱着脸,烫的龇牙咧嘴的。煮了一下午,刚出锅的萝卜烫得掉牙。
江理见状,当即伸着手出去,抵在她嘴边:“吐了。”
他明显是要她吐他手上。
关楠觉得不礼貌,连忙摇了摇头,在萝卜稍微冷却了几分的时候,硬着头皮吞了下去。
江理被她逗得笑出声,抬手拍了下她马尾:“是不是傻。”
马尾轻荡,细细软软发丝扫过他指尖,触电似的。
他下意识的,攥紧了手指。
关楠摇头,又觉得太傻了,干脆不接话了,安静地吃东西。这次她学聪明了,先一点点嗦河粉,关东煮搁在旁角。
停顿了一下,关楠问:“你们以前经常逃学吗?”
“还好吧,”江理满不在乎地说,“这破学校管得的不严,门卫室大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关楠无声地“啊”了下,一学期十几万的破学校。
看见她吃惊的眼神,江理笑着给她说之前的囧事:“于述你知道吧。”
关楠点了点头。
听他形容食堂“红萝卜炒白萝卜,青辣椒炒红辣椒,一盘菜找不出跟完整的肉丝”。关楠忍不住笑了。
他们这群金贵的少爷吃不下,几人就分配任务,中午派人跟门卫室插科打诨,其他几个人逃出去吃饭,再给打包一份。
晚上校门锁了,他们要吃宵夜,就垒肩踩着爬墙。
碰上回来得晚了,宿管把门锁了,于述就开始跟宿管阿姨磨嘴皮子。三年时间下来,宿舍阿姨都成他亲切的大姨了。
她吃的腮帮子鼓鼓的,听着自己未涉足过的学校和生活,很新奇很有趣味。
江理慢悠悠转过头,脸上挂着懒懒散散地笑:“好玩吧。”
关楠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止好玩,百里臣的关东煮也很好吃。
江理:“你们呢,好玩吗?”
关楠生活无趣规矩且死板,每天萦绕在学校和家以及饭堂的三点一线。
“是不是觉得应该早点认识我。”江理挑着眉,姿态随性懒散且漫不经心。
关楠想了想,摇头。
“什么意思?”江理看着她。
“太早认识你,我就考不上涪中了。”她是羡慕江理他们的有趣,但太早认识江理,她或许就没法认真念书了。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江理哼笑了一声:“我初中可都不跟女生玩。“
关楠抿了抿唇,没说话。
她说的那些都是假设,因为是假的所以不用计较是否会认真、可不可以认识、有没有机会认识。
实际上,考不上涪中的话,她和江理之间这一辈子都不会存在任何交集。
这个条件建立的前提就是假的,所以无需追究事实。
但她听见江理说,又补充了句:“现在也没有。”
两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到了“涪外礼品城”,高高大大的一栋楼,上面挂着各种活动横幅标语。
江理把车停在停柱里,他把胸前扣带拉短了点,走到关楠面前。
见她正盯着这栋楼出神,江理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了?”
“我······”关楠犹豫了下,目光落在大大的红色字体上,缓不过神来,“我好像来过这里。”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涪外礼品城”几个字还崭新的。江理若无其事地:“嗯,进去吧。”
走进去,那股熟悉劲儿裹着一层熟悉扑了关楠一脸,似乎要将她推入某个阶段。
商铺密密麻麻,挤得跟格子间似的,不论是学习文具还是玩具布偶,里头应有尽有。
墙面桌面门口放到快要放不下,地上一块纸板写着“批发价低至几元”,抑或是“新品到店一律八折起”。
她一边跟着江理走,一边用余光环扫着内里的铺景,直到上了六楼。
“就这儿吧。”江理突然拐身进了一家店。
上面店铺是相通的,这个店可以窜进那个店,中间只有PV板做隔档。
一家一家的穿过,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关楠立在原地,前后左右看了几遍,终于想起来了。
“这个行不行?”江理手里拿着本字帖,举起给她看了眼,“关楠。”
——“关楠。”
——“我是关楠的妈妈。”
——“关楠,跟老师说再见。”
这一刻,那段被封存的记忆,全部涌现了出来。
“你怎么了?”江理走过来,拍了下她的肩,嗓音很低。
关楠摇了摇头,声音变得闷沉沉地:“你选好了吗?”
江理盯着她额角创口贴:“这不是等你呢吗。”
闻言,关楠跟着他走到一墙字帖前看了一遍,给他挑了一套正楷。
“等下,”江理拉开书包,从里面掏出包纸巾,扯出一张半卡压在撕拉口,“给你。”
关楠迟疑着接过纸巾,“······谢谢。”
她转过身,擦了下额头。
站在垃圾桶旁边,关楠突然觉得,江理真的很贴心。
不管是在听到林昭昭是后妈的女儿的时候,还是在刚才发现她方才的异常,以及额前冒汗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过问,只是默默地转移话题,贴心地递出纸巾。
江理狐疑:“两本够吗?”
“够了的。”关楠点头,一本练控笔,一本练正楷字体。
“写完了再买吗?”
“你可以买消除笔,这样就可以用很久。”
“······”江理面无表情,“我没了他还在是吗?”
他语气有些郁闷,关楠莫名地被他逗笑了。
关楠余光瞥到架子上的笔,记起他考试找不到笔的那天,抬手指着方向给他看:“这里还有笔,你要看一下吗?好像要比学校便宜。”
“哦,那多买点吧。”江理手里转着字帖,懒懒散散地。
关楠:“啊?”
“反正便宜,多买点。”江理示意她看墙上,“买五盒送两盒”的标语,吸引了她。
学校一支笔两块钱,这里批发价一只三毛钱,很划算。
但相比笔,散装笔芯15元72支,更是吸睛。
关楠装好钱,背着收获颇为丰富的书包,跟着江理下楼梯,零零散散看到装着校服拉着手的学生,在每一层晃悠。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江理耐着性子给她解释:“这里也算是涪外的约会圣地。”
登时,关楠脸色变了几分,拘束又局促。
“我也没来过几次,”江理说,“于述经常带人往这边走。”
“······”
憋了半天,关楠憋出句:“于述、还早恋啊?”
“早恋怎么了,”江理像是被她逗笑了,“咱们班还有三四对呢。”
关楠听得不可思议:“你是说一班吗?”
“嗯。”江理转过身,慢悠悠地卖关子,“想知道都有谁吗?”
“······”关楠摇头:“我不想。”
“不想?”
“不想。”
“真不想?”
这个话题太奇怪了,她和江理走在一起,对撞见别人早恋牵手就很不自在了,一听江理说本班还有几对暗地早恋的同学,这会儿就更尴尬了。
关楠没有勇气再跟他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指着他右手很好奇,好像书和字帖对他来说都没难度:“是什么都可以转吗?”
“差不多吧。”江理停下转帖:“运动惯性加守恒定律,控制好角度中心就行。”
关楠突然问:“乒乓球也可以吗?”
“没试过,你有吗?可以试试。”江理顺势接话。
“那里有。”关楠大手一指,拐角处正好有家运动器材批发,门口有小孩把这球拍选球。
江理看了她一眼,脸上笑意都藏不住,“看不出来,你还挺坏啊。”
顿时,关楠紧张上了,不吭声。
过去借了两个球,试了好几遍,一直没转起来。
“小孩儿,球拍借哥哥一下。”江理没跟它较劲儿,偏头跟小朋友借来了球拍。
“看着啊,给你表演个新花样。”江理叮嘱完关楠,旁边小孩儿也直勾勾盯着他,好奇他能玩出什么好花样。
只见江理右手抛球,左手平拍,来回抛转了几次。紧接着,球在拍面上蹭,在江理上半侧胸口弹出个弧度,他五指一屈,食指没转起来的乒乓球,这会儿在五指指尖转起来了。
“怎么样,”江理又被小朋友拖着表演了几遍,把球和球拍还给小朋友,他问,“还满意吗?”
关楠点了点头,给他肯定:“很厉害。”
江理眉梢扬起,看起来对她的夸奖很满意,很受用。
时间不早了,两人出了涪外礼品城,江理推着自行车陪她在站台等车。
“对了,”关楠脱下半边背带,拉开书包拉链,摸出内层里的裱花本,拎出那根圈好绳子的黄桷书签,“这个给你,今天、谢谢你。”
江理接过书签,认真看了一遍,上面写着一行字。
——喜乐长安,万事遂顺。
“谢谢,我很喜欢。”江理没了散漫的姿态,对着一支书签的态度很端正,仔细端详了一遍,小心把它放进斜跨书包里,又嫌书包东西太乱会压坏,胡乱拉上拉链。
关楠看他把书签塞进口袋,拍了拍两下,不知想到什么又拿出来了。
过了会儿,他低头纠结看了自己一遍,归置在胸口袋子里。
江理挠了挠头,朝她笑:“不好意思啊让你见笑了,第一次有人送我这样的礼物,我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也不知道怎么了,关楠就着他的话,说:“你还有一书包呢?”
“你说那些信?”江理皱着眉头。
关楠点了点头。
“那不一样。”江理不满地说。
关楠:“我觉得都一样。”
都是送他的,都是女生送他的,都是亲手写得、制作的。
这些在关楠看来都一样,大家对他都很有心,没有丝毫敷衍的成分。
“就是不一样。”江理情绪不太高,语气淡淡地,“我以前不懂事收了就丢了,后来我妈知道了,给我揍了顿,又给我做了思想工作。”
“她说什么,不能糟蹋了人家小女生的一番心思,都是青春期的小女生,不要落了面子让人家丢脸。搞得我现在这些都要收回去,她给我装在杂物间里,说以后给我未来老婆看,看我读书时候成绩不好都是为什么,专招小女生了。”江理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见他这样,关楠低声笑了,“你妈妈还挺好的。”
江理没所谓地说:“就那样吧,跟个小女生似的,一辈子长不大。”
不多时,公车从远处开了过来。
关楠攥着书包肩带,说:“车来了,我先走了。”
“嗯。”江理撑着车,没有要走的动作,就这么看着她。
关楠:“你也早点回去吧。”
“知道。”江理说,“你赶紧上车吧。”
公车停在跟前,关楠点了点头,在车门开开的瞬间。
她笑着回头,塞了一颗糖进江理手里,温声说:“江理,再见。”
“明天见。”江理扯了下她马尾,扬眉笑着。
她上了车,走到最后的座位上,公车逐渐往前开,视线逐渐开阔起来。
关楠摊开手,剥开另外的一颗糖,把糖塞进口里,糖芯是颗很软很甜的圆球奶糖,咬碎还能爆浆。
糖衣上的小人红着脸,朝着人笑得很欢,跟糖一样甜。
······
回到家,不用敲门,门就这么敞开着。
关楠换好鞋,把书包放进阳台,看到客厅有溢出的水,随即听见卫生间传来林昭昭的声音。
“关楠。”林昭昭声音很暴躁。
闻声,关楠朝着卫生间走去,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里面,林昭昭弯着腰,用毛巾捂着淋雨右下方的水龙头。
“你还看!”林昭昭一身湿透,快要气死了,“快过来按住它!”
水龙头,炸了。
她一撒开手,水跟崩了似的,哗哗往外喷。
关楠蹲下身,试图把水龙头按上去,几次也没有成功,反而全身上下淋了个透。她让林昭昭给物业打电话,林昭昭不情不愿地去了。
物业到了,把水闸关上,又告诉她们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应该怎么做。
客厅地板湿透了,关楠拿着拖布吸干水,又把角角落落擦了一遍。
“喂,你生气了?”林昭昭靠着阳台,手上捧着个苹果在啃,悻悻地说,“那话又不是我说的,是我妈说的。”
在这之前,整个家都快被水淹了。
关楠说卫生分工,她问林昭昭想选哪里。
林昭昭人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选频道,想也没想地说,“你自己搞啊,关我什么事。”
没等关楠接话,她没心没肺地说:“我妈说了,这些事都应该给你做,你就是我们家养的一个奴隶。”
此言一出,关楠愣怔了两秒,转身紧了卫生间。
林昭昭看她脸色不太好,以为她要打自己,连忙大喊:“关楠,你要敢打我,我就让我妈把你赶出去,你信不信!我让你睡大马路!”
关楠拿着拖布出来,没有再看她一眼,低着头擦地板。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分。
林昭昭试图缓解气氛:“喂,刚才那个男的,是你男朋友吗?”
关楠没理她。
“你有他Q|Q吗?”林昭昭忽视了她的不说话。
她自言自语:“你能帮我要他的Q|Q吗?”
眼看着自己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关楠还是不理不答,林昭昭也生气上了:“干嘛呀,我又不是故意的,谁让刚才那么吓人的。”
收拾好一切,关楠恢复了以往的状态,毫无隔阂地给林昭昭补习完。
她什么表情也没有,依然是那副没脾气的软柿子。
等到所有人都进房间了,关楠才进去把床拉开,拿下柜子上的薄被,铺在折叠床上。就这微弱的台灯,她坐在小矮灯上,又阅学做了两个小时。
时针指到了01:25,关楠装好试卷和教材,书包收起的一瞬。
她把那张糖纸擦拭干净,轻轻夹在了裱花本里,还有一个完好的创口贴。紧跟着裱花本紧靠的还有一个日记本,里面装着她从小到大简短的无聊的细碎的成人历程。
关楠翻开本子,在本子上写下一句话日记。
——今天额头受伤了,爸爸没看见,他问昭昭怎么一身都淋湿了。
本子盖到一起,关楠再次掀开,捏紧了笔身郑重地在下一格写下
——很开心,我交到了一个朋友,还有一个很好的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