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二人沉默对酌,竟慢慢将五坛酒尽数饮下。静静对坐片刻,便叫了小二来结账,一同回到揽月山庄的东厢房。

回到厢房后,谢必安见他情绪不佳,料想他或许是想自己一个人安静片刻,便径自收拾了寝被要去侧房睡。

刚要离开,就感觉到一只手铁钳似的死死拽住他。

“这么大的床放不下你?你我之间何时如此生分了?”

“是为兄的错,望无救贤弟莫要怪罪。”

谢必安轻轻在他手上拍了一下,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别扭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

“哈哈,为兄失言。无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定能护兄长周全。”

“哼。”

范无救看他那温柔宠溺的神情,分明还是一副哄小孩子的模样,冷哼一声扭过身子沉沉睡去,手上却还死死拽住那只修长冷白的手不肯松。

“别丢下我。”

将要睡去时,谢必安感觉手心被温软的脸颊蹭了一下,耳边飘过轻声的呓语。

“怎会?分明是你,留我一人在世。”

他动作轻柔的替范无救掩了被子,无声叹息。

叩叩,叩叩叩。

翌日清晨,门外传来有节奏的叩门声。

“二位侠士,庄主邀请你们去演武场外凉亭一叙。”

“烦请庄主稍待片刻,我二人稍作整理便去。”

谢必安睡眠一贯清浅,闻言略微坐起身看向门口的方向做出答复。

“是。”

“唔……谁啊?”

范无救不甚清醒的把他的手臂拽回来放在脸上蹭了蹭,略显不耐的含糊出声。

“无救,醒醒。别再拉着为兄的手不放了,难不成你今日要赖在床上一整天不成?”

谢必安一时不察被拉了个趔趄,好笑的轻轻拍了拍他死拽着自己不放的手。

“那又如何?反正,我只余你。”

范无救起身勾了衣服过来穿好,低声呢喃。

手指一一拂过桌上的发带簪饰,最终拿起两人结识后第一次生辰时,他送的发冠,递到他手上。

“必安兄,帮我绾发。”

“好。”

谢必安随手拿了根发带松松一挽,接过发冠为他绾发。

“无救这个样子,倒真像个俊俏的玉面小将军。”

一支被雕刻的不甚精巧的墨玉簪穿过发冠,谢必安抬起他的下颚,双眼微弯对着镜子调笑,额边垂落的一缕青丝正落在心口的位置。

范无救猛的站起身取过另一个发冠和玉簪,动作轻柔的帮他绾了发。

“旁人讲美人‘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头发却挽得像个二八美娇娘,像什么样子!”

“好啊,无救真是越发不成样子,竟说为兄像娇娘。”

谢必安转身取下九黎青霜,在他接过时佯装生气的用剑柄打了他一下。

“哈哈哈……要我说必安兄可比那些闺秀碧玉漂亮多了。谢氏必安若为女子,求亲的门槛都会叫媒婆踏破。”

范无救摆了摆手,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捧腹大笑起来。

“越说越不像话,难不成无救还想娶了为兄不成?”谢必安闻言挑眉笑问。

“哈哈哈……必安兄若当真嫁不出去,贤弟倒也不无不……嗷!”

范无救学着纨绔的样子并指立誓,又伸手挑了他的下巴,笑得像朵太阳花。

“哼,没大没小。我看你是想让为兄替你松松筋骨。”

谢必安微眯双眼,轻笑出声。反手一转剑柄,瞬间听得他捂着胳膊倒吸一口冷气,那表情活像个挨了揍扮委屈的顽皮孩子。

一路嬉笑打闹,欢声笑语,转眼间二人面前出现一座亭台水榭。

岸边连着刚好能使二人并肩而行的窄桥,桥边莲池的花开了一簇又一簇,其中有鱼儿在圆盘似的莲叶上跳来跳去。

湖中央一处古朴典雅的凉亭中,玄玉正坐一旁等候,与往日不同,他少见的将头发高高绾起,衣物也换成了轻薄利落的劲装,一改往日忧郁寂寥。

“谢兄、范兄,这里。”

“玄玉兄邀我二人来此,有何要事?”范无救不甚在意的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询问。

“难道无事便请不来二位?”玄玉笑着反问。

“岂敢。”谢必安搭过范无救肩膀笑道。

“不知二位可曾去过苗疆?”玄玉为二人一一斟茶,状似无意的询问。

“苗疆?那儿的风土人情与中原相较很是不同,我二人不曾去过,只是大抵听过一些传言。”谢必安眉心微蹙,似是想到些许不愉之事。

“已经变成传言了吗?那二位可曾听过苗疆巫蛊之术?在下想给二位听个故事,不知兄台是否赏脸?”

玄玉微微愣住,执起茶杯的手一顿,复又释怀一笑。

“可。”

“苗疆炼制巫蛊之法,就是将那些有名无名的毒虫抓来封进同一处,日久天长,剩下的最后一个,就是蛊王。”

“说到习俗,苗疆中人皆名于姓前,在下亦不例外。如兄台所见,在下正来自苗疆蛊术最盛之地。”

玄玉沉浸在往昔痛苦的回忆中,腐肉随着鲜血缓缓流出,伤口终会愈合,他不再将自己困入囹圄,愿意去直面自己由来已久的恐惧。

十余年前。

玄玉那时才过总角,苗疆盛行巫蛊,而玄玉所在,正是当年苗疆一带巫蛊最为繁盛之地。

彼时曾有传言“世上五毒皆无毒,岂上赤萧枉断肠”,作为赤霄宫的少宫主,炼蛊制毒、继承衣钵,是他生来的本分。

玄玉却生来性喜中原的丹青水墨、泼墨挥毫,更向往曲水流觞,群贤毕至之风。

他这种心思理所当然的不被允许,但他生来一副傲骨,从不肯受任何人摆布。

他看惯了身边人的阿谀奉承,看惯了父兄的那些所谓朋友,背后露出的怎样一副阴险歹毒的嘴脸。

他厌极了那些丑陋的毒虫,恨透了那些承载了不知多少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和令人作呕**的所谓至圣蛊术。

那些中了毒蛊的可怖死相让他感到恐惧和恶心,那些人对他炼蛊天资的夸赞更让他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与鄙弃。

毫无意外的,虽生在苗疆,他却从未学习过任何一种蛊术。

刚极易折,强极则辱。

一场“疫病”尽数带走了赤霄宫所有人的性命,许是命运弄人,年仅十岁的玄玉没能一同死去。

玄玉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赤霄宫中随处散落着面色青黑,脸上却带着一抹诡异笑容的尸体,他颤抖着双手一具一具翻开那些尸体。

翻了不知多久,日月交替不知凡几,手上的鲜血与泥土混至一处,直到被绝望裹挟至无边炼狱,他也没能找到自己的亲人。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将这些尸体尽数掩埋,收好包袱离开,妄图找寻真相。

他又冷又饿,离开赤霄宫前,他曾找寻过,但值钱物品却已被尽数搜尽。街边的酒楼客栈也没有一个人收下他,最终只好敛了包裹去当铺当些银钱作果腹之用。

老板斜眼颠了颠包裹,摆弄摆弄里面的锦衣,从柜台上拿了两颗碎银和一串铜板扔给他。

“看你可怜才给你的。劝你一句,这衣裳可是稀罕物,既然无家可归了就自己收敛些,当心被人抢了去。”

傍晚,他蜷缩在街边的一个角落狼吞虎咽的啃着馒头,却不知馒头的香味在一样无家可归的眼中,与豺狼见到血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馒头!我好几天没吃过馒头了!”

“看他这细皮嫩肉的样,说不定身上还有些值钱的东西,大伙快搜搜看。说不准明天就能去酒楼买只烧鸡打牙祭!”

“嘿嘿,还真有。这么多钱不去住客栈反倒缩在这,难不成你是专程来给哥几个送钱的?”

“我看这小子八成脑子有病,这世道哪还会有什么菩萨?我呸!鬼都不信!”

“怕不是那家的小公子吧?还是别了,咱可惹不起。”

“谁家公子睡街上?你脑子也有病不成?”

几个浑身脏兮兮的乞丐凑上前去,不由分说就抢走他手中的馒头,还一并搜走了他才当到的碎银和铜板。

“还给我!”玄玉死死拽住为首乞丐的裤脚,狠狠咬了一口。

“臭小子敢咬我!今儿不教训教训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了!打!给我打!”

玄玉平日里练的那些花架子根本派不上用场。更何况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他在地上缩成一团,拳打脚踢雨点般落在身上。

“呸!晦气!”

那群乞丐咒骂着离开了,玄玉又累又痛晕倒在地,却不想,他将落到更恐怖的境地。

半梦半醒间,他耳边传来一道清脆却恶劣的声音。

“哟,长得不错。就给少爷我当个贴身丫鬟吧。”

“少爷,他是男的。”

“那不是更有趣吗?就按少爷我说的做,带回府上,去给他换丫鬟的衣服。”

“是。”侍从在心中为面前昏迷不醒的人上香默哀。

翌日醒来,面前出现了一个清秀的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昨天是我救的你,你得给我当贴身丫鬟报答我。”

“玄玉。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在下来世愿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以报大人恩德。”玄玉跪在地上行了一个标准的叩拜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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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台不渡
连载中冷浸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