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必安用指尖捏住九黎带离颈项,一改方才凛冽,重又变回那个温和的兄长,笑意盈盈的抬手搭上他肩膀。
“愿赌服输,欠你的三坛白堕为兄闲时定会买给你。”
“二位的深情厚谊当真是令人羡慕。或许只有足够的信任和默契,才能在对方用剑指着脖子时,也毫不相疑。”
玄玉感叹般的看着他们,神情愈发寂寥,突然神色猛的一变。
眼中阴郁愈盛,慢慢蹲在原地用手捂住额头,嗫嚅着含混不清的话语,语气却大相径庭,像是有两个人同时挤进了一个身体。
“可为什么没有人信我?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他们从不肯看我一眼。”
“为什么,他们要我杀人,好多的人,我不想,可他们死了,是我亲手杀的。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我会保护你,你不用怕,把一切都交给我。”
“是时候了。”
谢必安和范无救同时出剑指向玄玉,剑光一闪,玄玉对面出现了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
那男子相貌虽与玄玉如出一辙,但那副似笑非笑的阴戾神情却让人忍不住心底发寒,仿若无间炼狱下攀爬而出的恶鬼。
“多管闲事。明明再过些时日,我就可以彻底取代他了。没用的东西!”“玄玉”恨恨盯着他们,恨不能将其抽筋拔髓。
“你才是多余的那个。”范无救简直想提剑砍他。
“哦?是吗?那个懦夫一点用处都没有,若是没了我,这个可怜虫怕是早早就夭折了!”
“玄玉”不断的咬牙咒骂,似是恨极了。
“你就是我吗?你为什么要伤害翎儿?”
玄玉惊讶至极的看着对面的“玄玉”,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不解质问。
“翎儿?你是说那个吵闹的女人?我讨厌那些叽叽喳喳的人,吵死了!她哭起来的样子,比平常漂亮百倍。你看,她现在安静多了,这难道不好吗?”
“玄玉”神情中满是厌烦,又恶狠狠的盯着玄玉的眼睛,鄙夷与憎恶毒蛇般丝丝缕缕缠绕在身上。
“你没有资格质问我!别忘了我是怎么出现的。”
“我替你挨了多少打骂,杀了多少人,我日日夜夜都在尽心尽力的保护你、照顾你。”
“而你!你现在找到了那些所谓的“朋友”,就想把我一脚踢开,痴心妄想!”
“你们这些人,通通都是利用,通通恶心至极,我要杀了他们!杀!杀!杀!”
“不,我不要再失去。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玄玉拄着剑身慢慢站起,一贯寂寥懦弱的神情出现了几分坚定。
“失去?你是说那些所谓的“朋友”?那个叫林翎的女人,她已经背叛了你,天天跟在赤霞屁股后面,简直像个摇尾乞怜的跟屁虫。”
“哦,或许你说的是身后这两个?他们来到这里不过半月,你的友情又怎可能及得上他们彼此的情谊?”
“从未拥有,谈何失去?你不过是个过客,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没有人了解你,没有人在意你,他们都在骗你。”
“回来,回到我的怀抱,只有我对你才是真心的,我们本就是同一个人,你不用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玄玉”仰头大笑,声音轻柔坚定,却带着散不开的阴冷,他引导般缓缓出言蛊惑,唇边吐出的话语如同魑魅缠绕耳畔,就快要带着他一同坠下深渊。
“没有人在意我,原来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玄玉浑浑噩噩的无意识重复着,眼角划过泪水。
“玄玉”闻言笑容越扩越大,“对,来我这里,回到我身边。那些背叛你的人本就不该活着,你不必伤怀。”
“哇!美男耶!你好帅啊!你叫什么名字?哇,这个身材你是怎么练的呀?你好高啊,你会飞檐走壁吗?”
“你一定会武功吧?能教教我吗?你怎么不说话呀?你不喜欢说话吗?难道你是哑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要揭你伤疤的。”
“啵!嘻嘻,记住了!我叫林翎,你被我亲了一口,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你怎么吐血了?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这就去给你找药。”
“我找到了,好像是叫什么《千圣秘典》,你练了这个就会好起来了。放心,你是我的人,就算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一定帮你找到它!”
“放你的狗屁!庄主对我恩重如山,当日若非你出手相救,赤霞早已死无葬身之地。赤霞的命,是庄主给的,庄主要拿便拿,赤霞绝不会有半分怨言!”
“庄主若是嫌赤霞没用,赤霞现在便自刎当场。赤霞别无长物,只剩一条命能拿来效忠庄主,若无用处,自当归还。”
“千枫与兄长自小便跟着庄主,若不是当日街上,庄主给我们兄弟二人一口饭吃,还带我们回来教我们习武识字,我兄弟二人早已冻饿而死。”
“庄主若当真厌恶我们,我们自己走,不用你赶!”
“来日庄主若是遇到危险,只要您一句话,便是刀山火海,我二人若皱一次眉,就不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庄主是个很好的人,为什么要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呢?”
“不是的,他们没有背叛我,他们一直都在我身边,是我自己画地为牢。我不会再受你蛊惑!”
脑海中的碎片一一闪过,林翎活泼俏丽的担忧,赤霞怒目横眉的决绝,千枫赌气转身的背影,最后定格在范无救酒过三巡后的无意问询。原来作茧自缚的只有我自己。
玄玉眼中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坚定,提剑向“玄玉”攻了过去。
“今日一战,生死未仆。若是我死,望二位侠士替我解决了他,在下感激不尽,虽死无憾。”
“真是不知死活!我看你是已经忘了你那时是怎样的摇尾乞怜,又是怎样,被身边所有的人一一抛弃。”
“玄玉”沉下脸愈发迅猛的攻了过去,招招狠厉要取其性命。
玄玉不敌,渐渐落在下风。
“噗。”
玄玉猛的吐出一口鲜血,腹部被一柄利剑狠狠穿透。
“没用的东西!这么多年没有一丝长进。”
“玄玉”噗呲一声拔出剑身,刹那间利剑被鲜血浸透,血液顺着剑尖汇成血线,不过多时,地面出现了一摊红艳艳的水洼。
“玄玉”神色厌倦,转身就要离开,胸口却蓦地出现一股锋利的痛意。
他讶异的转头,看见了玄玉执拗的把利剑送进他胸口的样子,那是一副被鲜血浸染过的无比坚定的神情。他又低头看向自胸口穿出晕染上血色的银白剑尖,无声的开怀大笑起来。
他的诞生,本就为了守护。而现在,他已不再需要他。从今以后,他可以放下一切,安心离去。
嘶,真疼啊,比少时替他挨打还要疼,可他却笑得无比幸福,你终于,做到了。
“好孩子,你做到了。我不能再陪你了,碧落黄泉,望你我永不再见。”
“玄玉”缓缓倒下没了气息,身形逐渐变为虚无。
“你也是我的亲人,原来我真的不是一无所有。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失望。”
玄玉向虚空伸手想抓住些什么,最终却又无力垂下,他慢慢起身向正殿走去。
“谢兄、范兄,在下这便回去疗伤了,你们今日便自行安排吧,下次相邀定不相负,我先走一步。”
玄玉脸上有泪划过,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明亮坚定,“谢谢,让我不再一错再错。”
玄玉回到寝殿,收好“他”在时最喜欢的衣物,为他做了一个衣冠冢,又在纸上提笔画出一个阴戾邪气的自己。
“我想,你不会想见我的。那就,生生不再见。抱歉让你替我挨了那么多年打骂,来生,请你离我远些。”
玄玉把衣物和那副画锁进锦盒,连同衣冠冢一起藏匿在锦匣深处。在多年未曾启用的药箱中拿出绷带和金疮药,神情无比温柔的为自己包扎。
谢必安和范无救在演武场中伫立片刻,相携离去。
“去哪?”
范无救语气硬邦邦的,像是谁欠了他。
“自是去履行为兄的承诺。”
谢必安了然一笑,笑容恍若春风。
“我看分明是你贪酒。”
范无救扭过头狠狠盯着旁边莲池的鱼儿,吓得鱼儿猛的跳了一下游远了,谢必安悄悄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是一副凶巴巴的别扭样子。
“哦?无救若不贪酒,一会儿的三坛白堕可都归了为兄。”
谢必安还是从未变过的笑盈盈模样,不出三句就要调笑他,叫人安心又熟悉,纵是有气也发不出。
“休想!”
范无救面上凶狠得像是要吓死谁,手上却不使力,任由他拉着自己。
“好,为兄今日任你差遣。”
谢必安无奈的笑着捏了一下他的手,范无救轻轻挣了一下,又紧紧的握了回去。
一路上两人安静的手牵着手,不过片刻就到了百味楼。
“哎,来咯。二位客官想要点什么?还是上次的五道招牌菜加三坛白堕?”眼尖的小二一眼就看出面前的二位上次来过。
“再加两坛。”
“好嘞,二位客官请上座。”
小二眼睛都笑没了,耍宝似的向他们行了个礼。
片刻后。
“客官,您的酒菜。”
“无救,为兄敬你一杯。”
“我自己会喝。”
范无救嘴上不饶人,却还是乖巧接下谢必安端来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