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又是一片不甚庄重的谢恩和嬉闹声,屋里一阵欢声笑语。府里的人都很喜欢这位大度爽朗的太子妃娘娘,应扶摇也不例外。
应府里没什么女眷,仅存的几个嫡庶姐妹也都不爱搭理她,总觉得她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说不到一块去。
几个姐妹没给她使过什么绊子,就连父亲叫她去接近太子,也从未露出过半分妒忌和不愉。
出嫁前夕,一向鼻孔长到天上的大姊姊忽的拿了一包银钱交到她手上,对她殷切叮嘱。
“皇宫哪里是什么好地方?就算是再善良的人,在里面浸得久了,也会变成厉鬼。我知你忤逆不了父亲的意思,所以平素不常与你说话。”
“若你当真一去不回,感情浅了,走时也不会太难挨。这是我与二妹凑的银钱,你拿去,若是不够了,尽管说与我们,三妹。”
“姊姊。”
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伸手抱住她,一声“姊姊”,剜出心口许多疼。
“哭个屁!父亲叫你去接近太子,你就傻愣愣的去了。若是父亲叫你造反,你也要去不成?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的蠢货!”
一副火爆性子的二姊姊红了眼眶,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她鼻子怒骂。
半晌,忽的伸手一把抱住应扶摇号啕大哭起来,眼泪抹了她一身,险些毁了那身素净简陋的嫁衣。
“你要是不小心蠢死了,我就天天去你墓前骂‘蠢货’!我要你死了也不得安宁呜呜呜……”
“二姊姊放心好了,我不会的。”
应扶摇强压下心中的酸意,拍了拍她的脊背,柔声安抚。
“最好不会!”
她拿了帕子,拭去脸上横流的泪水,恶狠狠的瞪着她威胁出声。
可是,姊姊们的心愿终究落空了。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雨夜。
太子妃孟氏被诊出身怀有孕。整个太子府一片欢腾,平素那些小打小闹的奉仪良娣们今日忽的平和起来。
嘴也不斗了,架也不吵了,缝了一箩筐衣服鞋子堆到太子妃寝宫,活像自己才是那未出世孩子的亲娘。
“扶摇可是醋了?”
太子妃掩唇笑着打趣她,眼睛不老实的看向她身后。
“哼!孟姐姐,你看她这副扭捏的样子!绣了这么漂亮的东西还不好意思拿出来,那我们绣出来的东西算什么,难道都是‘朽木’不成?”
王良娣一把抽出她紧攥在手心的凤凰于飞图,偏是作怪得很,一开口就要臊她,弄得她脸上瞬间腾起红云。
“孟姐姐,王妹妹,我不是那个意思。”
“别闹了,属你最会作怪!扶摇她面皮薄得很,可不像你。”
孟氏伸手捏了一下王良娣肉乎乎的脸,又笑着拉过应扶摇的手,温柔安抚道。
孟氏状似无意的问询中暗藏着深意,若她此时能够发觉,一切都不会开始。
可惜,没有如果。
月余后的一个雨夜,太子妃寝殿忽的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喧哗声。
女子痛苦的呼喊声,来往宫人们的惊呼声,太医的摇头叹气声混成一团,时不时鲜红的血水被宫人们来来回回的端出。
门外身着素色裙袍的妃妾跪了一地,眼圈通红,太子站在一边,双拳紧握,压抑的气氛充斥了整个太子府。
“太子殿下,娘娘气血两虚,损伤过重,怕是再不能有孕了。微臣斗胆恳请殿下搜宫,太子妃娘娘的寝殿中有极淡的藏红花香味。”
半晌,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太医匆匆走出寝殿,跪在地上,神色惶恐,犹豫许久,吐出了一句恍若平地惊雷的话。
“搜!”
太子面色冷凝,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冷到极致的字眼。
片刻后,应扶摇所在的瑶光殿被搜出了一大包藏红花,旁边放着一盒精致的丝线和凤凰于飞的图样。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眼泪簌簌落下,应扶摇瘫坐在地,百口莫辩,怎的也想不通究竟是谁害了自己。
“贱人!孟姐姐到底哪里对你不好,她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你怎么能做的出这种事?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记狠厉的耳光忽的扇在她脸上,通红的指印瞬间肿起,烙在白玉般的脸颊,打得她头都偏了过去,血水顺着唇边缓缓流下。
王良娣眼圈通红,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身子颤个不停。
应扶摇跪趴在地,抓住她的衣角用尽全力哭喊,“王妹妹,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怎么会害她呢?我求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滚开!应扶摇,你让我恶心!”
王良娣拔下手中的簪子,猛的划破衣角,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再没看过她一眼。
应扶摇呆呆的抓住那片残缺的衣角,眼中再无半分神采。
“事已至此,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来人,把这个狼心狗肺的毒妇拖下去,迁居静安宫。”
太子衣袖一扫,将她再次打倒在地。
静安宫,就是冷宫。
当晚,她的包袱被尽数扔到门外,她被剥下昭训服制,收了首饰,换上素衣,毫不怜惜的被人一把扔进静安宫,死死的上了锁。
应扶摇呆呆的坐在破败的宫殿里,眼泪止不住的向下流。
“为什么没有人信我?我真的没有……”
刚开始,应扶摇看到那些蛇虫鼠蚁时还会惊叫一声。
后来,冷宫里缺食少穿的日子过得久了,便也习惯下来。有时还会绣些东西交给看守,换两个新鲜的馒头度日,她也不再去挑拣那些个好与不好,馒头总比馊饭要好得多。
天元三十七年,皇帝驾崩,新君继位。
府中旧人皆有去处。王良娣成了王昭仪,孟姐姐理所当然的做了皇后。
其余的那些奉仪、良娣左不过是些昭媛、小仪之流的位份。最高的一位也不过是个一品大员家的女儿,太子府时曾是奉仪,姓赵,新帝登基被册了妃位,赐号“柔”。
而应扶摇被遗忘在冷宫一角,她只能抱着一腔说不出口的冤屈浑噩度日,置身事外。
直至天元四十年,她才被放了出来,册为才人。皇上不好女色,多年来未曾选秀,宫中依旧是那些王府旧人。
当年之事,众所皆知,人人视她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直至一年后,她才重新被翻了牌子。
“皇上,臣妾……”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低眉敛目,嗫嚅出声,多年的冷宫生活早已磨尽她的锋芒,她只想找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不必多言,我信你。瘦了。今夜之后,我会下旨给你多添些俸禄,静安宫里难免清苦,爱妃好生补一补身子。”
江铭一把抱过她,轻抚她的脸颊,微蹙了眉,似是怜惜,笑意却不达眼底。
“多谢皇上关怀。”
她恰到好处的挤出一滴泪水,装成一副感动的样子。
翌日清晨,皇上下旨:感念应才人多年久居静安宫中,朕心甚忧,特赐血燕十只,小厨房一间,钦此。
“应才人真是好大的威风!午夜梦回之时,难道你就看不见孟姐姐还未出世的孩儿在向你索命吗?不要脸的贱人!”
听到这话,王昭仪匆忙忙提了裙子赶到瑶光殿烟雨小筑,不由分说就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嫔妾知错,多谢昭仪娘娘赏赐。”
应扶摇习以为常的跪在地上,挺直了脊背,乖顺回答。
“你!”
王昭仪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气得甩袖而去。
“恭送昭仪娘娘。”
恭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似是任何事物都不能再惊起她半分波澜。
靠着那一抹惹人怜惜的狐媚手段和一副举世无双的好皮囊,在五年之后,她成功坐上了德妃的位子。
时如逝水,如今她已年过桃李,二十有五。再不能有人以“训诫”之名来找她的麻烦,而幕后主使之人,她却始终未能找到。
午夜梦回之时,她甚至以为是皇后弃了自己的孩子来做局害她。
想着,又笑了笑,一个四品官家的女儿封的小小昭训,又有多大的脸面,值得一个未来的皇后做这么大的牺牲,只是为了嫁祸?
中秋盛会,皇家大摆宴席,象征着其乐融融,与民同乐。
臣子与妃嫔被一座阶梯相互隔开,妃嫔二品,臣子五品,其上之人皆可入席,端的一片其乐融融。
霎时,变故突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突然,一柄利剑朝座上帝王猛的飞掠而去,像是拉响了战争的号角。
刹那间,流云箭矢突袭而至,刀兵相接之声不绝于耳,妃嫔惊慌尖叫之声穿透云霄,就在背心一支箭矢快要穿透江铭背心时,应扶摇冲了过去,挡在他身前。
噗呲!
血液喷溅而出,她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五日后。
“娘娘!娘娘!你终于醒了,家中出事了!”
翠翘眼含泪珠,要掉不掉的悬在那,嗓子哑得不成样子,眼圈红肿一片,像是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怎么了?”
应扶摇勉强坐起身,不慎牵拉到伤口,猛的剧烈呛咳起来,险些把伤口再次崩裂,渗出鲜血。
“刑部已经查出,当日中秋家宴刺杀之事,主使之人是您父亲。皇上心疼娘娘,念在您护驾之功,没有牵连娘娘。可弑君是天大的罪名,应府全数家眷今日就要被问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