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章九十四 碧萝缠

顾清之感到有些厌烦了。

他以往很少会有这种让自己难受的情绪,他自认一直是个知足且豁达的人。拜入登天道后,他锦衣玉食地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所有的烦恼都称不上真正的烦恼——这个人在很年幼的时候就学会了死亡,深刻了解了饥饿的可怖。

他想,与那相比登天道的一切都不能被称之为烦恼,至少不应该被称之为烦恼。

久而久之,他学会了一项连自己都觉得了不起的技能,他总能在最狭小的缝隙里找到让自己快乐的方法。

他能控制好自己的耳朵,也能控制好自己的嘴巴,还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至少,他以为,他可以。

但人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顾清之站在水榭的栏杆边,望向水里游弋的锦鲤,他想这些天生生活在这池塘里的鱼是幸运的,它们不用去见识海的宽广便可以自由自在地过一生。倘若有一条鱼,它已见过了海,那要怎么回到自己的池子里呢?

他只会一天比一天更贪心。

“你在看什么?”

顾清之闻声一愣,侧目发现姜谷岚竟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

祝三小姐将今日的午宴安排在宜霜苑西南角的一座水榭里,如今离开宴还有一些时候,祝三小姐被侍女们拥簇着回去更衣,请宾客们暂且自便。

大约是讨得了佳人的欢心,姜谷岚现在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顾清之失去了与他说话的兴趣,敷衍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气闷,出来透透气。”

“诗会上,你一直偷看我,为什么?”

顾清之略一沉默,微笑道:“姜谷公子误会了,没有那样的事。我只是恰好坐在您对面。”

姜谷岚道:“别的男人都在关注祝小姐的一举一动,只有你,要么在和自己的侍女说话,要么面朝另一个男人坐着。”

顾清之:“……”

顾清之心想自己竟然这么明显吗?又想起断袖在辉腾是罪不容诛的大罪,这位姜谷公子别是误会了自己心有不轨,所以特意来问罪的吧?

顾清之只好解释道:“我…只是心有所属,所以无心讨好祝小姐罢了。”

姜谷岚道:“你既心有所属,为何还要来祝府?”

顾清之张了张口,停顿片刻,反问道:“那姜谷公子又为什么要来呢?”

姜谷岚毫不避讳地道:“我自然是为了祝三小姐而来。”

顾清之笑道:“我不是指这个。姜谷公子已是今天唯一的赢家,何必来问我这样的人为何而来呢?”

姜谷岚轻轻砸了下嘴,湛蓝的眼睛快速流转了一下,道:“在我们辉腾,秋猎的时候我们会砍下敌人的脑袋挂在马背上,中原人觉得我们野蛮,但对我们辉腾人来说,那是敌人给予我们的勋章。”

顾清之再次发挥了自己良好的情绪控制能力,轻松地保持了嘴角的笑意,他道:“是吗?那你问他们怎么输的时候,他们会怎么回答你?”

“公子。”阮凤铃快步走来,停在顾清之身边行了一礼,略带敌意地瞪了一眼姜谷岚,对顾清之道:“快开宴了,我们回去吧。”

顾清之道:“姜谷公子,失陪了。”

姜谷岚这次倒没有计较,伸手示意顾清之自便。

顾轻之随阮凤铃离开后,两人走到人少的地方,顾清之压低了声音问:“铃姐,准备好了吗?”

阮凤铃左右望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这边,才轻轻点了下头。

顾清之松了口气。

阮凤铃却罕见地有些紧张不安,她低声道:“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顾清之道:“先这样吧。”

阮凤铃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些心疼。

或许是冤家路窄,用膳时顾清之的位置又被安排在了姜谷岚的旁边,这场宴会,客人们两两并座,他们的位置离别人有些距离,彼此却格外的近。

姜谷岚皱了皱眉头。

顾清之继续保持微笑。

两人都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互相视若无睹。直到阮凤铃端上来一碗清炖白鼋汤,顾清之脸上才微微起了些变化。

顾清之是不大能吃白鼋的,他倒不挑食,只是他白鼋过敏。

这事原不能怪阮凤铃,白鼋是平江下游这一带的特产,本是滋补的灵药,雍州那边一般人想吃还吃不到。顾清之也是小时候跟着宴寒之吃了一次,躺了三天才知道要忌口。后来青霭峰的人便记得很牢,再没给他安排过,他反倒不太记事。

阮凤铃见他面有迟疑,便道:“公子,要不我还是把这汤换下去吧?”

顾清之却道:“不必了。”

应该…吃不死人吧…他在心里小声嘀咕道。

顾清之正要伸手,那汤却被另一只珠光宝气的手端了起来。

姜谷岚把那碗清炖白鼋汤端到了自己面前,又将自己桌上的苦瓜灵骨汤换到了顾清之桌上,道:“我吃不惯这味道,顾公子不介意跟我换一下吧?”

阮凤铃目瞪口呆,心想,这蛮子也太不懂礼数了!但转念又想,这不更好吗?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便故意怒道:“说什么辉腾贵族,你这人也太不懂规矩了!”

话虽如此,却不见她伸手。

顾清之正左右为难。

姜谷岚道:“你家公子都没发话,你叽叽喳喳叫个什么?”

阮凤铃道:“你这蛮子就是欺负我们家公子好性!”

姜谷岚冷道:“就凭这一句,我就能送你去侍奉红神。”

顾清之只好出言打圆场道:“姜谷公子雅量!小女子不识礼数,唐突了。这汤您既喜欢,清之自当奉上。”说着,他拉了阮凤铃一把,将人护到身后。

姜谷岚看了看顾清之,又看了看阮凤铃,先是冷哼了一声,继而仿佛懂了什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顾清之知道他肯定误会了,但也不好解释。阮凤铃则撇过脸偷偷做了个鬼脸,心中骂了句活该。

姜谷岚喝下第一口汤后,顾清之就开始在心中默默数数。当他数到二十八时,姜谷岚的面色一僵。

顾清之心想,怎么办,从中毒的,变成看见人中毒的,要怎么演才自然呢?

他不动声色地夹着菜,暗暗回顾着乌鹤雪传授的伪装之道,在心中默念,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姜谷岚脸色越来越差,顾清之微微侧目。

姜谷岚轰然倒地,顾清之啊了一声,正考虑到要不要显得更惊讶些,但又怕太惊讶显得浮夸,只好努力维持住惊讶又茫然无措的神色。

直到姜谷岚的小厮扑上去,激动地大喊:“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顾清之才跟着喊道:“姜谷公子…这…快去叫大夫!”

顾清之本以为以祝府的规模,请大夫这件事可能也要花点功夫,心中同情地为姜谷岚默哀了两秒。没想到这次大夫意外来得很快,且前呼后拥的,可见不是一般的大夫。

后来听旁议论才知道,正在把脉的林先生不是祝府养的门客医仙,而是祝二公子的朋友,今日也是受邀来府上做客,因为离得近,祝三小姐更衣回来的路上见着了,姜谷岚那情形又似极凶险,祝三小姐担心人在祝府出事,忙命人就近去请。

这位林先生似与祝府交情匪浅,身份也贵重,顾清之听祝三小姐与他说话挺客气的,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林叔,姜谷公子的身子还好吗?”

林先生按在姜谷岚的脉上久久不语。顾清之渐渐紧张起来,那药是阮凤铃托镇邪军里的朋友弄来的,镇邪军里专用来使苦肉计,只是看着症状大,服下解药后,一时三刻便能解开。即便不服解药,大量喝水,上吐下泻个三两天排出来也就好了。

朋友说,单看脉象一般人应该诊断不出来问题。但顾清之不知道这位林先生是不是一般人。

过了一阵,林先生忽然一笑,道:“往来流利,应指圆润,滑脉。应该是有了!”

众人:“……”

顾清之心想,这水榭修得真不错,夏日里能给人冬天般的凉爽!

跟来的祝二公子哭笑不得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雨丰你还开玩笑!”

林雨丰道:“没事,暂时还死不了人。”

众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但随即林雨丰又道:“不过,这毒有点问题。这是秋瑟谷隐蛇窟秘制的碧萝缠。下这毒的人一定与秋瑟谷关系匪浅。”

顾清之忍不住“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当即心叫不好,水榭中人果然立刻望向了这边。

幸好这时下人来禀报,已初步查验了姜谷公子的饮食,有毒的正是那盅清炖白鼋汤。阮凤铃忙站出来,叫道:“好险啊!那汤原是我家公子的!原来那歹人要害的不是姜谷公子,而是我家公子吗!”

祝二公子忙问:“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阮凤铃乘机解释道:“那盅白鼋汤原是我家公子的,厨房送与姜谷公子的是苦瓜灵骨汤。姜谷公子吃不惯,主动要求要与我们家公子交换,我家公子好心才将那白鼋汤让与他。你们若不信,可以问问姜谷公子的小厮。”

姜谷岚的小厮此时急得脸上都有了泪光,似乎也疑心是顾清之下了毒,看向顾清之的目光大有不满之意,但还是点了点头。承认是姜谷岚主动提出换汤的。

祝二公子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更是吃惊,道:“啊?这…”

顾清之顺势叹了一声,道:“正是如此,顾某才有些失态了。”

林雨丰抬眼看了眼顾清之,似笑非笑道:“但方才顾公子惊讶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那毒是下在汤里呀。”

顾清之早有准备,淡然道:“顾某倒不是因这惊诧,只是听见秋瑟谷三个字有些意外了。不瞒诸位,在下不才,曾在镇邪军做过一阵子执令主,对秋瑟谷三字不免要留心些。敢问先生,又怎么能确定这是秋瑟谷的毒?”

林雨丰掀起姜谷岚的双臂,只见一双小臂上布满了暗青色的萝纹。

林雨丰道:“碧萝缠是隐蛇窟特有的一种毒药,无色无味,可以取人性命于无形。只是毒素游走于经脉中会留下青色痕迹,所以叫碧萝缠。”

顾清之道:“既是如此厉害的毒药,林先生为何又说无碍?”

林雨丰气定神闲地道:“因为我会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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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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