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初夏,入夜前下了一场急雨,不过很快便停了,流云断月,暑气四解。
阮凤铃从院外回来,关上房门,施下一道隔音的咒术,方对顾清之道:“以保护的名义将在场的宾客全都软禁起来,看来这位祝三小姐对那姜谷公子倒真上了心,也不怕得罪人。”
顾清之放下手中的书卷,摇头道:“姜谷一族近几代在辉腾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单论家族实力,天宗九姓里的几家都隐约被他比下去,辉腾皇室对他们百般拉拢,想要借由他们的力量来打压辉腾天宗便可见一二。燕北二州又因福地稀缺,灵脉不昌,自古少有大派,北方仙门的大族也隐有以他们为尊的势头。即便祝三小姐对那位姜谷公子无感,想来也不敢轻视这件事。况且这事恐怕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阮凤铃认同地点头道:“确实,我为你准备的药,怎会被人换成了秋瑟谷的碧萝缠?还是说这位姜谷公子还得罪了别人,我们那药不过替人打了掩护……”
顾清之轻轻一笑,道:“或许是有人与我们存了一样的心思也说不定。”
阮凤铃微一思索,会意道:“你是说那毒是姜谷岚自己下给自己的?可他又为何要这么做呢?他已得了祝三小姐的青眼,祝三小姐主动开口邀他留宿,若他还有别的目的,这般引人注意,岂不更难动手?”
顾清之道:“或许引人注意就是他的目的。”
阮凤铃面露不解。
顾清之解释道:“骷髅会一直顶着隐蛇窟的名号行事,若祝家真与他们有染,祝家举办的诗会上有贵客中了隐蛇窟独门之毒,师姐觉得,祝家会怎么想?”
阮凤铃恍然大悟,道:“他们一定会做贼心虚,疑心此事是冲着自己来的!”
顾清之微笑点头,心中却有些恼怒,心想,差点真被某人骗过去了。
阮凤铃忽然想起些什么,明眸一转,笑道:“这么说来,我方才倒是听见一个有趣的消息。”
顾清之询问地望向阮凤铃。
阮凤铃道:“我回来的时候,恰好听见几个小丫头聚在一起嚼舌根子。听说祝二老爷今天居然大半夜见客,还是约在偏远的引凤楼,对方还是个男人。”
顾清之有些惊诧,心想,这消息来得也太及时了,简直是想睡觉就来枕头。顾清之不禁疑心是否有诈。但他略一思索,觉得纵然是陷阱也值得一试。一来即便他身陷囹圄,阮凤铃也能确定祝家与骷髅会有关。二来,他赌纳布一定会去,彼时纳布加上自己,打不赢离开的本事难道还没有吗?
因此便按照师姐弟两人早已订好的计划,阮凤铃取出一只傀儡,取顾清之的毛发与鲜血做法,使其化作顾清之的模样,甚至能发出淡淡的灵息。阮凤铃又给了他一个镯子,是她独家改造的锁灵环,可以拨动机括随时开关,开启时能锁住顾清之的灵息,让他看起来与凡人无差。
阮凤铃嘱咐道:“这傀儡上的灵息只能保存三日,且会越来越弱。此去你一定要万事小心,早去早回。”
顾清之点头答应下来,换上了夜行衣,又服了一枚易容丹,这才出门去。
引凤楼是修在祝府东北角上的一座五层的六角塔楼,顾清之今日入府时曾路过楼下,循着记忆很快便找到了那院落。
顾清之躲在假山之后,尚未入门,便见一道黑影飞过檐角,他心头一动,忙追了上去。
那人显然也是个高手,顾清之刚追上屋檐,不过行了两步,便感一股掌风从后袭来。原来那人也察觉了他,此番正是引君入瓮!顾清之倒也不急,回首以掌为剑,轻松避过攻势,两人在檐上交了十数招,招式渐缓。
那人率先收了掌,低声道:“是我。”
那声音不是纳布是谁?
顾清之心道,打的就是你!
顾清之不但没有收手,还故意踩了纳布两脚,纳布吃痛,抽了口冷气,怒道:“你明明认出来了!”
顾清之笑道:“认出什么?我怎么认得才色双绝的姜谷公子?”
纳布自知理亏,立刻收了声。
顾清之不理他,扒着窗户看了一眼,见楼内没人,便又飞身向上。纳布忙跟了上去,顾清之往楼里望时,他便站在一旁偷偷用手勾弄顾清之的发梢,过了一阵,见顾清之还是不搭理他,忍不住小声嘀咕道:“顾公子还来相亲呢!”
三楼依旧没人。
顾清之回头,微笑道:“是呀!不过今日可惜了,顾某光顾着看不知哪里来的野男人,没来得及好好欣赏祝三小姐的花容月貌。不及姜谷公子洞若观火,一心二用,还能赠祝三小姐三首好诗。‘漫山百卉空粗俗,知是流霞第一仙’,真是风流才子俏佳人。”
倘若顾清之真的吃醋闹小性子,纳布说不定要当场表演一个夏日烟火。但纳布瞧见他眼里只有揶揄,一时忍不住还嘴道:“那又不是我写的!我照着陆商的稿子念而已……我写诗什么水平,你不知道吗?”
顾清之道:“贫道从何而知呢?赤蛇大人又没为我写过诗。”
纳布道:“你……”
他转念一想,只写了句开头确实不能算诗,一时竟然无言以对。过了一会,他又道:“那顾道长可真可怜,我就不一样了,有人写诗给我呢!”
顾清之假作不知,唏嘘道:“常谷主文采天下无人能及,确实令人艳羡。”
纳布哭笑不得道:“他什么时候为我写过诗?”
顾清之打趣道:“常谷主见天地广阔,山川秀美,无不为之兴叹,时时把酒赋诗。怎偏偏不为你写?看来赤蛇大人的人品有些堪忧啊!”
纳布再次语塞,好半天才道:“他写得千好万好,我都不在乎。我只喜欢一个人为我写的诗。”
两人又上了一楼,顾清之侧目瞧他,只见纳布微噘着嘴,目光委屈地望着自己。
顾清之心里的气已消了几分,却又忍不住想逗逗他。
“那也不是为你写的,我为蔷薇所拟。赤蛇大人有蔷薇花吗?”
一提这个,纳布立刻来了精神,蓝眸微亮,神采奕奕地道:“有啊。”
说着指尖在顾清之耳边一晃,一支娇艳欲滴的红蔷薇花便捏在手上,甜腻的花香沁人心脾。
纳布笑着望向顾清之,皎洁月下,人比花更艳三分。
顾清之一时竟愣住了。
他接过那花,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纳布见他神色忽暗,心里跟着一突,忙道:“怎么见了花,反倒不高兴了?这花不好吗?你不喜欢?”
顾清之摇摇头,道:“没有不高兴,我很喜欢。”
纳布不明就里,越发慌乱起来,解释道:“我对那祝家小姐真没什么意思,只是为了生意才来的。早上是怕暴露身份才不敢与你相认,那些话都是假的,你别往心里去……我……哎……”
顾清之忍俊不禁,轻声道:“我知道,我没为这生气。”
他知道纳布不是那样的人,就像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不是蔷薇花。此花论及美艳不及牡丹芍药,论及芬芳不及春兰秋桂,可它四季能开,任何时候都能攀折,他只是想告诉他,你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来见我。
纳布随手能唤出花来,自是将花藏在了随身的储物戒里。
他心中是有他的,只可惜不能常相见。
纳布还想说些什么哄他高兴,忽然感应到楼阁内有陌生的灵息出现,两人只得慌忙躲到窗下。
他们靠得很近,纳布又是困惑又是哀求地望着他,还在用目光询问着他到底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顾清之哪还能不心软?只好收敛了情绪,无奈地笑着指了指楼内,示意先办正事。
纳布见他神色好些,撇了撇嘴,从怀里掏出一块留影石来,正要开启放到窗栏下,却发现这楼内的墙壁上刻有干扰灵流的符咒,留影石无法使用,只能暗骂了一声,郁闷地重新收起。
顾清之则从怀中掏出一面镜子来。这是阮师姐支援他的一件灵器,贴在墙上便可在镜中看见屋内的情形。
纳布没想到顾清之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小小的惊讶了一番。虽然在隐神的庇佑下,他可以直接动用灵力开启灵视,但此时也忍不住好奇地凑了上去,顾清之看他那样子像是街上第一次瞧见走马灯的孩子,只好侧过身子,给他让了个位置。
纳布本只想瞧个新鲜,却发现这样可以与顾清之贴的更近,于是便将灵视抛之脑后。
他一拈指,指尖出现两缕极细的丝线,他将其中一缕分给了顾清之。顾清之尚不明就里,只见纳布运功将两根丝线打入墙内,顾清之握着丝线的另一端,立刻听见了清晰的脚步声。
那是靴子踩在木阶梯上的声音。
镜中有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缓缓上楼。走在前面的那人,顾清之不认得,纳布却认识,正是祝府的二老爷,祝仲明。这人修为天资不高,如今已有百来岁,才堪堪踏入金丹境界。但他精于俗务,祝家有一大半的生意都是他在料理。
跟在他身后的男人一袭黑斗篷,遮了头面,让人看不清眉目。顾清之因痴迷剑术,看人的时候会习惯性先注意对方的手,这让他发现男人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道十字形的伤疤。但看走路的姿态动作,却不像是武修。
祝仲明走了几步,手掌重重拍在内部的栏杆上,沉声道:“怎么会是碧萝缠?这也太蹊跷了!莫不是近日你们动作太大,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他们想做什么?亏得今日有那姓林的在,姜谷岚若死在我们祝家,这事简直没法交代!”
那黑袍人淡淡道:“只是碧萝缠而已,这不算什么。虽然是隐蛇窟独门秘制,但又并非不能买卖……”那人停顿了一下,轻笑道:“又不是傀尸丹。何必这般风声鹤唳?”
祝仲明见他不以为意,忍不住瞪了对方一眼,嘲弄道:“若你们能将傀尸丹弄出来,我倒也不用担心这些了。”
黑袍人道:“快了,只差一味药引。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你们手里的那本账。上次就差点被人偷了,这次藏好了吗?”
祝仲明道:“不用担心。东西已经送往了天绝阁。”
黑袍人道:“那就好,毕竟那才是要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