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谷岚自讨了个没趣,只好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曲水流觞宴上。
祝家这位三小姐,名唤祝雯,小字思常。
不过,她这小字来历有些“惊世骇俗”,所以除了她自己,祝家上下没人敢认,也没人敢喊。因为这个常,正是秋瑟谷主常醉的那个常。
当年常谷主带队来拆悔过堂招牌,要将悔过堂所拘的邪修全数带回秋瑟谷,潇洒不凡的出手将祝家引以为豪的十二门客打得七零八落,从此也带走了人群中祝三小姐的一颗少女春心。
只是摄于仙邪有别与她老父亲手中的竹杖,祝三小姐知道这桩婚事无望,退而求其次,希望能找个容貌上与常谷主有个七八分相似,能耐上有个七八分水准,才情上有个七八分成就的男人,勉强委身。
事后,纳布四个字精准评价了祝雯小姐的择婿标准:痴人说梦。
祝三小姐端着这个标准在仙门内寻了十来年,也意识到自己的要求过于苛刻,又在老父亲的竹杖威逼下勉强放宽了一些。
容貌,至少要走清秀俊雅的路子,风骨要如梅如兰,决不可像平江城主殷红晚那样妖妖娆娆,不成体统。
修为,至少要是个金丹修士,再不成也要有一副好根骨,未来得是金丹修士。还一定要修武,决不可像平江城主殷红晚一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散修。
才情,至少要会写诗,决不可像平江城主殷红晚一样是个胸无点墨满身铜臭的商贾纨绔。
事实证明,中州道界内独爱常谷主之人,多少对平江城主有点偏见。
如今天地间灵气充沛,仙门大族靠丹药也能勉强维持儿孙福泽。祝老爷对于祝雯小姐新版的择婿标准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邀请些世家大族,大门大派的青年才俊来府上做客。
祝雯来前粗略看过这些人的出身来历,根骨天资,大抵是满意的。一路走来,也偷偷拨开软轿的垂帘,细细打量了宾客们的容色,虽略有参差,倒也勉强都能称得上一个俊字,祝雯心里满怀安慰,觉得自己今日运气真不错。
剩下的便是比较才情了。
这一点也是祝雯最看重的,毕竟常谷主的诗文是公认的冠绝中州。
她怕这些世家公子们请人捉刀作弊,特意存了个小心眼,故意在请帖上写这是一场芙蓉花会,料定那些肚子里没墨水的家伙们为了撑场面,必然要找人提前写好咏颂荷花的诗文小抄。而她今日定下的诗文题目却是二十四番花信,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思此,祝雯忍不住抿唇一笑,心道,做我祝家的女婿,自然得有真材实料。
夏日天炎,荷风送香。
祝雯下了软轿,在一盏白玉屏风前坐下,轻轻摇晃着女扇。心情正好时,宜霜苑的管事来报,有位北地来的姜谷公子有件礼物想要赠与小姐。
听见北地与姜谷二字,祝雯忍不住柳眉微蹙,心道,这辉腾来的蛮子性子也太急了,连礼数都不顾了。给身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忙站出来斥责管事道:“这等微末小事,也要姑娘来教你?按例送到库房去啊!”
管事挨了骂,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想到那位公子许给自己的好处,还是勉力劝道:“姜谷公子出生辉腾皇族,身份贵重。且他笃定小姐您一定会喜欢这件礼物,请小姐务必赏光一观。”
祝雯不屑地轻笑了一声,心道,怎样的好东西本小姐没见过?你们这些个奴才,手不干净,收了旁人的好处,便要来指使主子做事?
她没好气地瞪了那管事一眼,身旁侍女会意,厉声道:“还不快滚!”
管事的只能畏畏缩缩地退了下去。
祝雯心想,这姓姜谷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偏生那瓷碗第一场便停在了姜谷岚的身前。
二十四番花信里打头的正是梅花,祝雯暗道秽气,须知常谷主早年有个雅号白梅公子,虽然常醉觉得这个称呼真是俗不可耐,不忍直视。但在祝三小姐这等忠实拥趸的心中,只要沾了常谷主的光,黑炭也是白的,粪水也是香的。
梅花的名号岂能给这样不识礼数的蛮子玷污了?
她暗自皱着眉头,正想寻个由头,将这一局作罢,却听远方一个清朗的声音悠悠道:
千里冰霜万山封,
百花枯尽我花荣,
春来风起乾坤散,
半作清辉半作琼。
祝雯摇扇的手微微一顿。这诗做得倒也不见得有多么惊艳,但意外地有一股霸道洒脱,寻常写梅花的诗词常赞颂梅花的清高孤傲,可这与常谷主的性格其实不大吻合,这也是后来渐渐没人再唤他白梅公子的缘故。
祝雯心中喜道,这诗倒是有几分味道了。
她抿嘴一笑,忍不住称赞道:“姜谷公子巧思,虽与寻常咏梅之调不同,倒是别具一格,另有风情。算是为我们开了个好头啊!”
在座的宾客大多为与祝家联姻而来,听到祝雯对姜谷岚大加称赞,一时神色各异,却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姜谷岚的方向,姜谷岚只朝祝三小姐彬彬有礼地微微颔首一笑。
姜谷岚对岸的顾清之听见这诗,更是面露惊诧。纳布的作诗水平,他比谁都清楚,便是常谷主手把手地教他,那也是今夜月圆花也好……顾清之忍不住皱起眉头,心想,难道自己误会了?
他正狐疑着,忍不住又多看了姜谷岚两眼,但这次姜谷岚神色自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小动作,察觉到顾清之在偷偷打量他,更是露出一丝挑衅的笑容。
流转了几场,轮到以“樱桃”为题时,那瓷碗又再度漂至姜谷岚的身前,姜谷岚又做了一首绝句。
江南好风景,
最是孟春中。
枝头散香雪,
云珠待火红。
天啊!他还自救了!(1)
顾清之心中狐疑道,难道真是自己看走了眼?
阮凤铃也忍不住与顾清之低声咬耳朵,咕哝道:“看不出来啊,这蛮子倒是有两下子。你看那姓祝的,好像对他蛮有意思的嘛。”
祝雯这次没有点评,但缓缓摇着扇子笑了笑。只有她身边的贴身侍女知道,祝三小姐思慕常谷主日久,也学着填词写诗,只是她天资有限,常谷主那些造诣高深的长篇巨作她实在学不来,便常捡着些常谷主信手拈来的边角料仿写,这样质朴通达的小诗与她的仿作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让她倍感亲切。
顾清之这辈子第一次这样猫挠似的心痒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自己心中的猜测。
因此,以“蔷薇”为题时,顾清之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手脚,令那瓷盏停在了自己身前,他从水中拾起青瓷酒盏,等侍女们为他斟上酒,浅啜了一口,抬头看向对面的姜谷岚,开口道:
今夜月圆花也好,
可怜来日春还老。
芳菲易过秋千栏,
案上蔷薇不愿扫。
顾清之念出第一句的时候故意停顿了一下,细细观察着姜谷岚的反应,但姜谷岚只让身旁的小厮给自己斟酒,平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顾清之觉得有些没意思,后面几句便念得有些仓促低落。
阮凤铃在旁听得有些尴尬,这诗单看倒也平仄合韵,只是放在今日多少有点脱题,但好在其他的宾客也并非人人文采斐然,搁在一众良莠不齐的诗文里倒也不起眼。
只是没想到,“芳菲易过秋千栏,案上蔷薇不愿扫。”这几个字触动了祝三小姐那苦恋而不可得的心弦,一时不由慨叹道:“好一句案上蔷薇不愿扫,哎……自古春君甚无情,万紫千红留不住,可怜我等多情之人,却是犹自伤心。”
祝三小姐的贴身侍女怕自家小姐兜不住底,当着仙修的公子们表露出对邪修之首的思慕,忙贴在祝雯耳边,低声道:“小姐真是多情善感!这位顾公子能写出这样佳句来,想来也定是性情中人。天底下有情有义的人难得能聚到一起,您不如请他饮一盏,尽一尽这难得的缘分?”
祝雯也觉得有理,便举杯邀请顾清之喝了一杯。
顾清之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受宠若惊之余,收获了来自四面八方富有敌意的目光,其中包括对面的姜谷岚。
顾清之心中只觉得好笑,苦笑着摇了摇头。
阮凤铃却有点忧心,心想诗跑题成这样,祝三小姐都夸得出来,还请他喝酒……自家师弟的美色别是真让这祝三小姐惦念上了……
姜谷岚又饮了一杯酒,眸色略有些阴沉。
按照二十四番花信风的顺序,下一篇当以“海棠”为题。
顾清之敏锐地察觉到,在场有不少人竟暗暗紧张了起来,他正感到莫名其妙,身旁的阮凤铃轻咳了一声,在他耳畔小声提醒道:“地祭师叔祖的信里说,这祝三小姐的小名唤作海棠。你若真有意,师姐可以勉力帮你做一首……你要是不想沾着浑水,赶紧离那溪岸远一点。”
顾清之会意,立刻挪着屁股往后退了两寸,心中默念道,这回你可千万别过来……
可他越这么想,那瓷盏顺水而下,行到他们这处越发缓慢起来,顾清之的心越跳越快,眼看着那瓷盏一点点靠近,阮凤铃已认命地开始在心中替顾清之遣词造句,然那酒盏在最后关头拐个弯,停在了姜谷岚的岸前。
姜谷岚的小厮从水中将那瓷盏捞了起来,含笑望向顾清之,那笑容俏皮中略带一丝妩媚。
顾清之又开始迷惑起来。
姜谷岚此番饮完酒,沉吟了片刻方开口道:
暖日烘晴二月天,万丝垂舞竞春妍。
谁移西蜀寸根远,独领东风一笑嫣。
醉脸凝脂朝过雨,红妆照烛夜笼因。
漫山百卉空粗俗,知是流霞第一仙。(2)
此诗一出,祝雯吃了一惊,稍一细想,不禁脸颊飞红。
原来这临昌城有个旧称,唤作酒城,原是平江下游一带出产美酒的地方。只因本朝初年年景不好,朝廷颁布过禁酒令,城里百姓不能再专职以酒为业,才改名叫了临昌。
流霞二字不仅有美酒之意,且典出常谷主的代表作之一《酒令》,常醉嗜好杯中之物又是人所共知。想到自己的小名与常谷主代表的流霞联系在一处,还是第一仙,心中不由羞臊起来。
她犹自痴了一阵,抚了抚自己发烫的脸颊,对身旁的侍女道:“你到库房去,把方才姜谷公子送的礼物取来。”
那是个精致的紫檀木长匣,倒也不大,内中装着一柄纸扇,论及材料做工倒也稀松平常。
祝雯见到时,不由有些失望,但将那纸扇摊平,她却忍不住捂住了嘴。
那普普通通的纸扇上,提着一首常醉出名的红叶诗,那笔迹祝雯再熟悉不过,正是常醉的亲笔!祝雯捧着心,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直要幸福得晕了过去。
她的天啊!居然是常醉的亲笔题诗!
这位姜谷公子,真真是她平生第一知己!
祝雯再看那姜谷岚,只觉得他宝相庄严,宛如白神转世。
祝雯稍稍平复了心情后,忙吩咐身旁侍女去与姜谷岚打个招呼,问他可愿留宿祝府,自己钦佩他的才华,想要与他探讨诗文。
姜谷岚自是从善如流,微笑着答应下来,甚至挑衅地看了眼对面的顾清之。
顾清之只觉得无趣极了,心想还不如早点回去,看看自己房内的花瓶里有没有“长”出蔷薇花来。
祝三小姐今天交了大运,心情无比快慰,将那扇面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爱不释手。身旁的侍女再三提醒,她才勉强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转念又想,这些个凡夫俗子,再怎么努力,又怎么能及得上常谷主呢?
哎,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自己已见识过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又哪里还能将就?可想起自家老头子手中的竹杖,她打了个寒战,又不免心灰意冷,哀声连连。她想了想,对侍女道:“这日头也不早了,你让人去吩咐厨房快些将午膳送来。至于这二十四番花信,今日怕是做不完了,姑且到此为止吧。只是今日曲水流觞,有些公子们还没动过笔,恐怕不能尽兴,便以“红叶”二字再拟一题,不拘这瓷盏漂到何处,公子们想作的便都可作上一首,以一炷香为限,而后我们一边听诗一边等饭吧。”
侍女知道,祝雯言下之意便是准备提前结束这场诗会,看来这位姜谷公子真是得了自家小姐的青睐。
顾清之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只想等开饭。
但听到是以“红叶”为题,便忍不住提笔写了几句。
八月秋风起天澜,
云中鸿雁晚来迟。
且寄薄枫三两叶,
不问相思知不知。
阮凤铃在旁看了一眼,忍不住出言小声提醒道:“怎么连平仄也不合了?这不成了打油诗了?(3)第三句不如改做‘且传红叶两三片’,意思大差不差,也能合仄。”
顾清之应付了一早上,此时已有些疲乏,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想改。”
阮凤铃心想,他们本也不是来争荣夸耀的,加上顾清之见了那姜谷岚,恐怕起了些别的心思,心里正不好受,便也不再勉强他。只是这诗念出来的时候,姜谷岚身边的小厮轻轻咦了一声,再次引起了顾清之的注意。
但姜谷岚依旧毫无反应,波澜不惊。
1)小顾道长心里想的这个“自救”是指诗文里平仄的自救,简单来说写诗应该要押韵合仄,符合一定的平仄规律,但有些时候会出现意外,不是正常的平仄,可以通过后面也不正常把句子的韵律救回来。
再简单一点说,就是写诗中一个相对高级的“技能”,纳布这种连平仄押韵都搞不定的家伙,肯定是没法点这个技能树的,所以小顾道长有点怀疑人生!
2)这首诗引用的是宋代廖行之的《海棠》。
其他没有标注的菜逼诗就是我自己胡编乱造的,大家姑且看看,不要认真……
3)一般的律诗应该要讲究押韵、对偶、合仄,但打油诗不用讲究这么多,只要押韵就可以了。小顾写的那首题红叶的诗只押了韵,第三句的平仄有很大的问题,所以师姐跟他说这不成打油诗了,师姐给他改的版本是合仄的。但小顾道长就想写那句且寄薄枫三两叶,所以宁可不合仄。
就像他喜欢纳布,所以宁愿不守规矩一样X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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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章九十三 赋新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