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坤元主的考量,阮凤铃也能品出一二来。
一则,此事若真与祝家牵连甚深,他们两个此番也算深入虎穴,若是暗中查访时被抓住灭了口,再嫁祸到邪修头上,简直没处说理。不如正大光明地找个由头拜访祝家,告知祝家他们两个出门在登天道中有所报备,这样即便日后出了事,祝家摄于登天道,也不敢将他们轻易处置。
二则,此事若与祝家牵连得不深,也可以借这个由头递话给祝家,让他们内部自行清理。这样便可低调稳妥地处理此事,大事化小,既叫祝家欠下登天道的人情,又让登天道暗中拿住祝家的把柄。
三则,此事若与祝家完全无关,至少顾清之还去相了亲——他心心念念要给顾清之找个好“婆家”也有好几年了。
是的,找“婆家”。
阮凤铃捧着坤元主的密信,五味杂陈地叹了一声,忍不住连连摇头。
坤元主对阮凤铃来说,实在算是这一任三祭五奇内最宽和的一位长辈,但这位长辈的某些癖好阮凤铃实在不敢苟同。
阮凤铃总觉得坤元主看待渊云师叔这两个徒弟,不像是在看徒孙,而像是在看儿媳妇。
宴寒之这个“正宫”大弟子出身名门,才貌双绝,又给渊云君争取到了武祭一脉的助力,所以坤元主看他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相比而言,顾清之这个“爱妾”小徒弟可就砢碜了,既没出身,也没能力。早些年坤元主瞧见这个小徒孙,总是忍不住皱眉摇头。好在他后来仿佛想通了,顾清之废也废得有好处,至少能安武祭的心,不用担心渊云君上位后“废长立幼”。
因此便全然当作没了这个徒孙。
直到有一天,他瞧见出落大了的顾清之,意识到这个徒孙除了咒阵上废物以外还有第二个好处——长得不错。从此留了心,想要在顾清之婚事上插上一手,给他寻个背景深厚的道侣,以图日后增添渊云君的助力。
早几年憋着不吭声,是知道渊云君最疼这个小徒弟,怕自己的宝贝徒弟不高兴。且顾清之还未升至天阶弟子,身价也抬不上去。直至如今顾清之在阮凤铃的帮扶下,在文渊阁内站稳了脚跟,他想着走走门道,过两年便可将顾清之顺理成章地推上天阶,心思越发活泛起来。
坤元主这心思宴寒之也能猜出几分,但他为人弟子,总不好在这种事上明着忤逆长辈,因此才一味地想要撮合顾清之与阮凤铃。他倒不在乎顾清之未来的妻家能不能为自己增添更多的助力,只怕顾清之日后关起门来受委屈。阮凤铃纵然性子烈一些,到底口硬心软,彼此又知根知底。
他心底里那算盘珠子,阮凤铃隔着几座山都听清楚了。这大半年来没少在心里翻他白眼,不过是看在顾清之的面上,心疼他年纪小,不想他早早地遭罪,勉强不清不楚地应付着。
但这次坤元主找了个好借口,顾清之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阮凤铃去找顾清之说了此事,顾清之早有心理准备,闻言也只是笑了笑,替阮凤铃倒了杯茶。他见阮凤铃面上不悦,反半开玩笑地宽慰阮凤铃道:“卖身这等事呢,也不是想卖就能卖的,人家祝三小姐未必看得上我。”
阮凤铃心道,这哪是祝三小姐的事?开了这个头,顾清之就正式算作待价而沽了,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事等着他呢。
但这不是她能管的事。
阮凤铃只能心烦意乱地端起那杯茶喝了下去,却发现那竟然是一杯加了水果的甜茶汤。
“大晚上的怎么喝这个?也不怕牙疼?”
顾清之道:“随便泡泡。”
阮凤铃本还想唠叨两句,但想了想,最后只道:“算了,你早些休息吧。”
顾清之乖巧地点头答应下来,只是没能做到,他在等人翻过窗来,在他屋内的花瓶里插上一束蔷薇花,可惜那窗户开了两三日也没人造访。
过了两日,五月十八,黄历上写宜订婚、开业、动土、祈福,是个不错的吉日。
祝家三小姐在祝府的宜霜苑内开了一场芙蓉花会,顾清之应邀到场,阮凤铃依旧假扮作他的侍女陪他赴会。
祝家虽在道门内被称作临昌祝家,但实则临昌城早已装不下一个祝府,大约百年前他们便将祝府迁至临昌城外的灵华山一带,起先还在灵华山脚下,如今已将灵华山纳入院中。顾清之二人入门后,又乘着祝府内自备的香辇行了约莫半个时辰,这才到了宜霜苑内。
阮凤铃当时就哽住了,她心想,他们俩还想借着这个机会找个由头留宿祝府,暗中查访一二,但就祝府这个规模大小,他们便是住个十天半月,若没有张地图,恐怕连路都认不清。
顾清之也没想到祝府竟有这么大,他站在宜霜苑门前时,恍然想起有一年陪着宴寒之去陇西董家,在一座恢宏的城门前停下云辇换乘另一架小香车,当时他问宴寒之,入城后还有多久才到董家?宴寒之淡淡回他,已经到了。顾清之当时以为,这话是指董家的权势已覆盖了整个陇西,如今想来,宴寒之的话恐怕是字面上的意思。
顾清之暗叹,自己骨子里果然是个穷命,对泼天富贵四个字,理解得有限。
他俩自以为提前出了门,没想到因此还晚到了些,苑内那条专门用来举办曲水流觞宴的小溪旁已落座了七七八八。那溪流乃是人工开凿的,修得很雅致,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聚落着,有相熟的宾客已经开始攀谈起来。
因已入了夏,苑中虽有解暑的结界,但炽热的阳光无法遮蔽,所以客座旁皆附了一柄如盖的红伞。宜霜苑内的木芙蓉也未到时候,祝三小姐今日请客人们赏玩的是水芙蓉,她命人将各色莲花移栽在大缸里,摆在曲水流觞溪畔。
顾清之随着迎宾的侍从穿过亭亭玉立的红荷白莲,找到自己的席位时,对岸的红伞之下已坐了一人。
那人穿着一身青碧辉腾长袍,左衽,这种长袍没有右肩的部分,可以露出内里青白色的衬袍,因为是夏季服饰,所以也没有以绒毛作饰,在冬装手袖出毛的位置缝合了斑斓的雀羽;腰间是一袭暗花素绸,若单看服饰,倒也清素。但这人身上戴满了斑斓的首饰,脖颈下有蜜蜡与红珊瑚串成的项链,腰间有镶嵌着五色宝石的罗松,双手上各有五六串不同宝石珠玉串连的手链,双手加起来有六七枚戒指。
纳布曾经半开玩笑地和顾清之说,怎么看一个人是不是真正地道的辉腾人?便要看这个人穿得够不够花哨。譬如鹿家兄妹,就是虚假的辉腾人:鹿铎穿辉腾长袍,总要选配与衣服颜色相近的配饰,这是典型中原人的审美。地道的辉腾人喜欢大胆夸张的撞色,大抵是因为他们看惯了草原上缤纷的花束,学会了在缤纷中寻找和谐。
因此还没见到这人人脸之前,顾清之便想,这可真是个地道的辉腾土著。
但看到那人面容的时候,顾清之却愣住了,那人有一双湛蓝的眼睛,仿若一碧如洗的天空,仿如纯洁无瑕的圣湖之水。
直到一个有些生硬的汉语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对面那个辉腾男人有些恼怒地道:“你……那个……你看我……做什么?”
那不是纳布的声音。
顾清之这才回过神来,心虚地收回了目光,望向别处。
对面的辉腾男人似乎因他的失礼感到十分不悦,竟叫侍从去把祝府的管事叫来,说要换位,不愿与顾清之同坐,理由是他冒犯了自己。
阮凤铃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心想,这蛮子真是无理取闹,不过是看他一看,他又不是什么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连看一看都不行?
宜霜苑内的管事也十分头秃,此时宾客皆已就位,怎好再临时调换,只得好说歹说地劝道:“姜谷公子,顾公子真不是故意的,他不是辉腾人,也不知道您的身份,这才略有唐突。容小的过去说一声,这种误会不会再发生了。”
顾清之听见姜谷二字,才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中又叹了一声,看来这还不是个地道的辉腾土著。
姜谷一族在中州玄门内也算是大户,论起历史来比祝家还要悠久,已经上千年的变迁。只不过他们一家位置处得比较偏,原在燕州中部的旻庄一带,后来也不知怎的,一路往北迁徙,最后迁出关外去了,现在已定居在辉腾境内。听说前代更与辉腾皇族的一支联了姻,也怪不得这人会有一双象征辉腾贵族血统的狼瞳。
顾清之估摸着他是受过册封的正规皇亲国戚——辉腾那边确实有直视皇族为大不敬的说法。
阮凤铃也是个有见识的,听见管事的劝说便明白了,不屑地撇了撇嘴,道:“这又不是辉腾,哪来那么多穷讲究!”
姜谷岚听见后侧目狠狠瞪了她一眼。
管事又劝了几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管弦清响,熏风拂面,十几位年轻美貌的白衣少女拥簇一架软轿款款而来。
竟是这宴会的女主人到了。
姜谷岚显是为了博美人青睐来的,知道不好再闹,只得强压住火气,挥手打发了那管事。
顾清之本不想再惹是生非,但那双清澈湛蓝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没能管住自己,忍不住又偷偷瞧了两眼对面的姜谷岚,没想到恰好瞧见姜谷岚斜倚在凭栏上抚弄自己的耳垂。其实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小动作,顾清之倒也没有多想,但那姜谷岚按了一下自己的耳垂后,仿佛想起些什么,触电般将自己的手收回放在膝上。
顾清之眼眸一转,侧身问阮凤铃道:“铃姐,你闻到苏合藤的味道了吗?”
阮凤铃一脸莫名,左右望了一眼,这岸边只有沁人心脾的荷香。
对面的姜谷岚也仿若未闻。
顾清之余光瞟见,轻轻勾起了嘴角。
过了一会儿,那姜谷岚似乎反应过来了,朝顾清之开口道:“你也知道苏合藤?”
顾清之却撇过头,不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