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趴在纳布膝上的乌鹤雪见到来人,面上先是惊奇,后是欣喜。他今日浓妆艳抹,粲然一笑,甚是妩媚。
“小顾,怎么是你呀?”
乌鹤雪抬手同顾清之打过招呼,伸着脑袋望了眼门外,见再无来人,心下知道这次钓鱼的计划落了空,便也不再装腔作势地跪在地上扮演宠侍。他由着性子爬上床去,千娇百媚地依偎在纳布身侧,从他手中接过水枪管,轻轻吸了一口,在纳布耳边吞云吐雾。
纳布知道自家徒弟贪玩,垂眸轻笑了一声,放开手中的烟管随他玩弄。
这等情形,早在秋瑟谷时,顾清之便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雁断书还曾私下“不经意”向他提起过,乌鹤雪自幼流离失所,曾被人几番倒卖,骨子里缺乏安全感,从小养成了通过向人撒娇再三求证自己在对方心中地位的习惯,面对纳布尤甚,纳布若稍冷待他一分,他便忍不住要作天作地的折腾一家上下。
纳布将他视若亲闺女,本就疼他,加上怕他闹腾家里其他人,便也就随他去了。俩师徒的日常相处会格外亲近些,但他们之间并无男女之意。
其实顾清之本也不觉得有什么,因为纳布和自己独处时的态度与和徒弟们在一起时明显大有不同,且他本就是心胸宽宏之人,从未起过拈酸吃醋的念头。
但听雁断书如此说,不由起了八卦之心,好奇雁断书为何如此笃定?
雁断书看出他的疑惑,淡淡道:“因为他现在的爱慕心思全放在一个人渣身上。”
这话更是晴天霹雳,叫顾清之目瞪口呆。
但雁断书点到为止,不愿深谈,只嘱咐他道:“小顾道长,师姐若有不妥之处,您不好当面直言,可以跟我说,我会与他商议。”
顾清之在洞天藏茗小住了一阵子,知道雁断书是这一家人里专门负责解决问题的那个,这个商议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他不由感叹这对师兄弟相处得别有意趣。
不过,顾清之倒也从没觉得乌鹤雪“不妥”,他有时候反而觉得乌鹤雪既懂事又可爱,且他私心里想着,任谁被纳布这样护短的师父养大,必然会被宠出这样娇惯黏人的性子。
但初次见此情景的阮凤铃不能理解,且大受震撼。
阮凤铃一双杏眼圆瞪,扫过床上亲密无间的男女,又看向身旁的顾清之,一股恼怒从脚底板窜入天灵盖,她心中熊熊烈火总结成一句话——我师弟何等人物?这小子居然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偏偏自己身旁的顾清之还一派云淡风轻,阮凤铃更是恨铁不成钢,心想,顾清之啊顾清之!你看男人的眼光怎么这么烂!
更可恨顾清之与纳布的交往本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不好直接开口计较,便只得冷声道:“纳木错?怎么是你?你到这来做什么……不对,你是邪修?”
最后一个问题,阮凤铃看向了钱大通。
钱大通比在场所有人都更茫然无措,只能望望床上的纳布,又望望身边的仙修师姐弟,最后茫然地摇摇头。
阮凤铃也意识到从他这处是套不出什么讯息来的,转而调动修为感应了一下纳布的灵息。虽然微弱,但确实是邪修的气息,这让阮凤铃不禁感到迷惑,上次在入道镇她也感应过,当时纳布身上的灵息明明中正平和,并无异样。
她面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你是纳木错,还是他的兄弟?”虽然极其少见,但阮凤铃也曾听闻过有些孪生兄弟相貌犹如照镜,有时连父母也无法分辨。
纳布没想到阮凤铃会这样猜测,会心一笑,却不直接回答,只望向顾清之道:“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言下之意,竟是让顾清之来决定要不要揭穿自己的身份。
阮凤铃望向顾清之,用眼神警告他不要扯谎。
顾清之有些为难。
若他只是顾清之,纳布也只是纳布。又或他只是登天道一名普通的仙修弟子,纳布也只是秋瑟谷内一名普通的邪修。他一定会坦然说出他们的关系,也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但他是渊云君的徒弟,纳布是秋瑟谷大巫医的师弟,他不知道阮凤铃会怎么看待纳布,也不知道自己说出他的身份会不会打乱他的计划。
想到这里,顾清之第一次为这段感情感到一丝难过。
他躲开了阮凤铃问询的目光,问纳布道:“这就是你的新生意?”
纳布原本玩弄着银蛇耳饰的手停顿了一下,重新开始的时候,嘴上多了一抹戏谑的笑意,整个人的气质与平时顿时有了区别。
他道:“我哥没跟你说吗?”
乌鹤雪微微一愣,一时竟有些听不懂纳布在说些什么,他偷偷询问地望向纳布,纳布亲昵地搂过他的腰,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轻敲了两下,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乌鹤雪乖巧的不再多问,只趴在纳布的肩上看热闹。
房内只有顾清之听懂了纳布话里的意思,他默认了自己与入道镇上的“纳木错”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顾清之心里一时有些不好受,但他知道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因此顺着接话道:“你很久没回去,他很想你。你最近在蜃楼又接了什么新活?替人采买炉鼎?”
“你管我呢?我哥还不够你管的吗?”纳布直勾勾地望着顾清之,他心里也有些憋屈,他又不是那样习惯忍气吞声的人,因此不由起了些坏心思,故意酸溜溜地道:“我哥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可你毕竟还不是我嫂子,少管我。”
阮凤铃听到这里才开始相信眼前人真的不是入道镇上那个蓝眼睛的纳木错。
她心道,一样的粮食养一样的皮囊,内里的魂却是天差地别,这造化真是神奇!且有了那日入道镇上温文尔雅的纳木错做对比,阮凤铃对面前这个放浪形骸的辉腾男人不由更多了几分鄙夷。
顾清之听出纳布有些不高兴,又觉他与自己在一起总要委屈退让,心中多了几分歉疚,说话声音更软了几分,好声好气道:“我也不是有心想要插手你的生意。只是日前不久,我有一位师妹失踪了,我们一路追查,疑心是被人绑到临昌来炼制炉鼎,这才顺藤摸瓜地找来。”
纳布听见炉鼎两个字,微微挑了挑眉。
他故意沉吟了一会儿,才悠悠开口:“行吧,看在我哥的面上,我帮帮你。也别都站着了,坐呗。”
顾清之抬手示意钱大通出去把门关上,又请阮凤铃坐下,阮凤铃却抓着他的手腕,皱眉问道:“他到底是谁,能信得过吗?”
顾清之偷偷看了纳布一眼,真假参半地扯谎道:“他是纳木错的胞弟,原也是天宗弟子,因些缘故入了邪修道,现在是个吃赏人。他……不会骗我的。”
“是吧?”顾清之望向纳布,认真地唤了一声。“纳布。”
纳布油腔滑调地道:“那可说不准,得看价钱。”
顾清之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纳布。”
纳布撇了撇嘴,道:“行吧,看在我哥的面上。”
阮凤铃很看不惯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纳布装作没看见。
两人落座后,顾清之将徐茹失踪的经过详细说与了纳布。纳布认真听着,脸上神色略有变化,但幅度很小,只有乌鹤雪与顾清之这样了解他的人才能看出一二。听完后,他笑了一声,道:“真是可惜了,这件事不仅跟隐蛇窟没关系,更攀扯不上秋瑟谷。”
阮凤铃道:“你说这件事与秋瑟谷无关,有何证据?”
纳布嗤笑道:“姑娘,怎么向仙门证明此事与秋瑟谷无关,那是温小柔的事,与我何干?我只是接了隐蛇窟的生意。委托人说,杨泓死后,秋瑟谷内下令要逐渐停止炉鼎的供给,但这半年来道上打着秋瑟谷名号的货物却不减反增,一个个都说自己是隐蛇窟的人,他们让我来看看哪来这么多西贝货。”
阮凤铃冷哼了一声,道:“说不定是贼喊捉贼!”
顾清之一直偷偷观察着纳布的神色,知道他没有撒谎,开口替他辩解道:“师姐,纳布与隐蛇窟的大巫医有些私交,大巫医没必要在他面前撒这种谎。”
阮凤铃本也只是因为心中有气,故意与纳布唱反调,此时听顾清之如此说,方且收了性子,思索片刻,道:“那你们今日来也是为了查探这倒卖人口的幕后之人?”
这虽是问句,但答案显而易见。阮凤铃心道,这可真是冤孽!居然碰到了一起,双方都以为自己在钓大鱼,其实是两个钓鱼佬互相扯到了钩子。
她意兴阑珊地问:“你们查到了什么?”
纳布朝阮凤铃摊手:“姑娘,这可是商业机密,你想打听,得先交银子!”
阮凤铃怒道:“刚才你听我们讲了那么多,我们还没问你要钱呢!”
纳布道:“那怎能一样,这不是你们求我办事吗?我本该收钱,看在我哥的份上,勉强把这些消息折了算报酬。你问问你师弟,以我的身价,你们今天可是发了笔横财!”
顾清之知道纳布这话是为了装无赖,故意埋汰阮凤铃。但想到明月小楼在蜃楼里的报价,心道,他这话还真不能算错。
但一想到这点,顾清之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纳布未必是隐蛇窟请来的。
他当日去擒哈尔.穆桑是为了给嘉骨善后,所以收了嘉骨一笔不菲的佣金。但此事事关隐蛇窟的声誉,他本也不会坐视不管,谈不上“生意”。纳布来之前却跟他说是要紧的生意,可见这件事未必是隐蛇窟请他出面。
隐蛇窟原本在炉鼎生意中获利的部分多来自上游的丹药,他们并不像鸾香院或渔舟唱晚那样把控着炉鼎买卖的生意线。即便有人假冒隐蛇窟的名号,隐蛇窟反而不易察觉。
综上所述,请他来查炉鼎生意蹊跷的恐怕另有其人。
顾清之稍一细想便明白过来,纳布这次背后的老板十有**是温小柔。
他虽知道纳布隐瞒这点恐怕是另有考量,但心里难免有点不悦。因此这次并没有松口软言相求,却道:“价钱可以商量。恰好还有一件事我也想托你,今日在这见面,也免了我再去蜃楼挂单子的辛苦。我想找秋瑟谷借一名邪修的死囚,你开个价钱。”
纳布听出他话里暗藏的强硬,愣了一下,心道,不过走个场面与他开玩笑,难道真生气了?
纳布正暗自怀疑懊恼。
乌鹤雪在旁耐不住寂寞,插口问道:“小顾,你要邪修的死囚做什么?”
顾清之道:“我与师姐在临昌城内势单力薄,也不好处处花银子请人办事,只好找个由头,将镇邪军牵连进来,请他们帮我们彻查。”
乌鹤雪再笨也听出顾清之言下之意,忙道:“那怎么行!那不就真把我们秋瑟谷牵连进去了吗?”
顾清之微微一笑,道:“不是说不在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