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凤铃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中了计,再要将人弄醒,顾清之却摆摆手,道:“算了,师姐。此处离秋瑟谷近,他原又是个贩药的,或许已经猜出我们给他喂的是吐真水。他虽只是个玄邪众,到底半只脚踏入了玄门,如今有了戒心,再要引他开口,恐怕不容易。我们还是先寻机将人带走,余下的慢慢套话吧。”
他叹了一声,懊恼道:“也是我经验不足,忘了他原是贩药的,编谎话的时候没编圆。”
阮凤铃道:“这也怪不得你。你原是个正经人,哪能懂这么多旁门左道的事!倒是那秋瑟谷,没想到竟是这般两面三刀的玩意!我本以为温小柔虽是邪修,却是个少见的女豪杰,去年放出风声说要在秋瑟谷里改制,五年之内逐渐杜绝以俘虏炼制炉鼎的歪风。没想到竟是把主意打到了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身上!又当又立,当真令人不齿!”
顾清之略一思索,道:“我倒觉得这钱二所言未必全是真的。姑且抛开温珑的人品不论,如果我们以邪修的眼光来看待此事。他们一贯讲究利益。温珑想要在秋瑟谷内改制,本质是想缓和与仙门的关系,这或许是为形势所迫,但以秋瑟谷的家底,还远没有到刀架在脖子上的地步。她要改五年,或是改十年,是她自己决定的,即便她舍不得炉鼎生意的利润,也远没有必要一开始就阳奉阴违。”
顾清之停顿片刻,轻叹了一声,道:“说句不好听的话,炼制外门弟子的利润,远不如炼制镇邪军俘虏。她若执意这样做,既得罪了秋瑟谷内原本依靠炉鼎为生的人,又降低了炉鼎生意的利润,还提高了被仙门发现的风险,实非明智之举。”
阮凤铃想了想,点了点头,道:“这倒也是!不过这只针对温小柔,她是丛云堡主,却还不是秋瑟谷谷主。即便是常醉,也不能真正地命令七杏主,隐蛇窟主人阳奉阴违也是有可能的。”
莫陇阳奉阴违?私自包揽炉鼎生意?
顾清之摇了摇头,觉得这件事的可能性更小。根据他在秋瑟谷的所见所知,他觉得莫陇最在意的莫过于纳布这个师弟,对于权势倒是没有展现出什么强烈的**。当然,他对莫陇的接触有限,这种判断也只能作为参考,不能定论。
如果是基于隐蛇窟利益的考量,更值得怀疑的人是嘉骨。但纳布再三说过,嘉骨是支持温小柔的人。温小柔为了改弦易辙甚至不惜杀了杨泓,可见这是她近年来的核心主张,嘉骨作为她的支持者,不该在这种事情上与她起冲突。而且隐蛇窟没有军队,垄断炉鼎生意,他会一次性得罪三家拥有军队的杏主,也不是划得来的买卖。
顾清之道:“我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阮凤铃道:“当然不简单!你看这是什么地方?”
顾清之左右望了一眼,道:“不是妓院吗?”
阮凤铃道:“对啊,这里是妓院,而且是正经开门做生意的妓院!不是暗娼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再看看这间屋子里的装饰,显然是专门用来接待雅客的!他们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生意了!这件事十有**也和祝家有关系。”
顾清之微微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来祝家是临昌的仙门大户。
祝氏一族在临昌经营了数代,起先只是寻常的富户人家,但自三百年前家里出了一对涅槃期的仙修大能后,这个家族便渐渐在仙门里站稳了脚跟。
临昌本不是“仙乡”,按理当给凡间朝廷交税,接受朝廷管理,但因祝家势力渐强,网罗的仙修门客越来越多,成为临昌城内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连正经朝廷也越发忌惮他们。前朝有见识的君王们本想抱紧灵墟岛的大腿,让灵墟岛派遣高阶弟子到凡尘里做国师时想办法削弱一下祝家在临昌的影响力,奈何那一任灵墟岛派遣来的彤阳道君是个不开窍的老实人,听不懂凡间帝王将相们的弦外之音,觉得人家祝家也没违法犯忌,好好的,干吗要去找别人麻烦呢?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
前朝的帝王将相们简直被气得呕血。
而后几任的国师,要么出身登天道,要么出身与登天道关系密切的派门。
这等对外交谊的事情,登天道内这几百年都归温阳君负责,温阳君一直力主扩大登天道在中州东南一带的影响力,削弱灵墟岛在玄门内的话语权。
所以对于祝家在临昌做大一直持放任态度,甚至有些广开方便之门的意思。历代国师曾多次上书请求皇帝开恩看在祝家的份上降低临昌的赋税,进一步壮大了祝家在临昌的声势。
时至今日,临昌祝家几乎完全取代了官府在百姓心中应有的地位。顾清之在镇邪军时便有耳闻,临昌有人敢不给皇家交税,却无人敢不给祝家交一份“香火钱”。临昌街头巷角的铺面,无论大小,或多或少都会给祝家上一份贡。还有不少商贩店家为求祝家的庇护,会主动在自家的招牌上印上祝家的家徽图腾,一支并蒂双生的莲花。
这等传闻连顾清之这个躲在屋子里盖章的执令主都知道,阮凤铃只会听到得更多,所以方才钱大通提及隐蛇窟时,阮凤铃才先一步失了神。
中州玄门内,但凡提及秋瑟谷,自是少不得提及镇邪军。
此事幕后黑手若是秋瑟谷内的邪修,又发生在镇邪军的家门口,于情于理都该让镇邪军来出面料理。
但偏偏临昌地理位置特殊,祝家在仙门里的地位也很特殊。
秋瑟谷在杨泓与温小柔没打通商路之前,实在算是个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地,即便是今日,水路交通也很大程度依靠平江城作为中转和枢纽。
镇邪军为了紧紧盯住秋瑟谷,驻地也荒凉贫瘠得可怕,且还不能像秋瑟谷内那般大搞基建,开市屯田。因为秋瑟谷有庚午结界加持,除了谷口那道裂缝,简直是个铁壳王八,镇邪军想要再进一步都是举步维艰。但秋瑟谷想要打出来却很容易,若是在秋收的时候学着关外辉腾人一样搞劫掠,镇邪军就是替秋瑟谷种地!
所以镇邪军的粮草物资全靠外地运输。
但外地运输需要中转站,秋瑟谷已经牢牢把控住了平江城,镇邪军能依靠的便只有临昌。
阮凤铃有些愤恨地道:“这件事不管背后的黑手是不是隐蛇窟或者秋瑟谷,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钱二是个邪修众,此事一定与邪修脱不了关系。他们的买卖这么大,堂口也开在临昌,祝家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是不知道牵涉得有多深!但不管有多深,一旦牵扯到祝家,镇邪军便不好轻易插手。毕竟若是开罪了祝家,镇邪军的军士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这一任的军长又出身灵墟剑阁,只怕灵墟岛内部也不好越过他清查这件事!”
顾清之沉吟片刻,道:“反过来想,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镇邪军历任军长被祝家卡了这么多年的脖子,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有气。对于镇邪军来说,一个过于强势的家族独占临昌不算一件好事,最好的情况是大家分而治之,或者落在灵墟岛的手上。如果能有机会打压祝家的气焰,想来他们一定会鼎力相助。”
阮凤铃沉思片刻,也觉得顾清之这个推论有理。镇邪军或许会“量力而为”,视情况的严重程度来考虑得不得罪祝家,得罪到什么地步,但对打压祝家这件事肯定大有兴趣,从这一点上看依旧是最合适的助力——登天道对临昌始终鞭长莫及,也不好明目张胆到灵墟岛枕头边上来指手画脚主持公道。
当然,温阳师伯是个例外。
阮凤铃在心中小声腹诽,他定然非常乐意给灵墟岛找点麻烦。但转念一想,祝家在东南日益做大,这背后或多或少有温阳君的推波助澜。阮凤铃不由有点幸灾乐祸地道:“若镇邪军真借着这件事弹压了祝家,温阳师叔知道了肯定要被我们气个半死。”
顾清之叹了一声道:“这也没办法。总不能为了这个瞻前顾后,见死不救吧?”
顾清之这话让阮凤铃有些意外,阮凤铃欣赏地拍了拍顾清之的肩膀,称赞道:“这话听着总算有几分渊云师叔的风骨了!”
但想到前路迷茫,又忍不住唉声叹气。
“那眼下我们便有两件事要忙,一来要找个借口让镇邪军名正言顺地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二来我们上次走的时候和镇邪军闹得有点不愉快,你师兄虽然打了招呼,让我免于军法,但我现在写信回去,恐怕也不管用。得托门内有分量的人来写这封信。”
顾清之不解道:“为什么是借口?不能直接以月璧山女弟子失踪的事请他们来吗?写信的话,让师兄来写应该可以吧?”
阮凤铃闻言,面色少见地有些古怪。
她在心中小声嘀咕道,你师兄现在恐怕没闲心功夫管这事,那马三怕是也不好借你使。
但这件事她不想让顾清之知道,因此避重就轻道:“徐茹她们毕竟是外门弟子,难以引起重视。我们手上这几个证人,马三与钱二都不算正式踏入玄门,李岩现在也不知在哪,让他们来来去去地查证更是浪费时间,还不如直接找个借口将他们拖下水来得实在。至于写信的事……你师兄上次为了捞你,本就卖了不少人情,他年纪轻,虽已是内定的九座,但到底还没坐到那位置上,若总以九座的威势行事,只怕遭人诟病……喂,你这什么表情啊?”
顾清之道:“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师姐您还挺关心师兄的……”
阮凤铃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是关心他,我是怕你们两个拖累了渊云师叔的名声。”
顾清之轻轻哦了一声。
阮凤铃道:“算了,写信事情你暂且不用管,我来想办法好了。我们先想想怎么能引起镇邪军的注意?”
顾清之略一思索,道:“我倒是有一个想法。师姐觉得镇邪军会因徐师妹她们外门弟子的身份不加重视,那我们不如寻个他们一定会重视的身份!这些人买卖炉鼎,肯定不止卖给仙修的,也会卖给邪修才对!若我们抓住邪修之间进行买卖炉鼎,镇邪军还能坐视不管吗?”
阮凤铃拍掌道:“有道理!就这么办!”
两人说干就干,顾清之将钱大通装进纳布所赠的“心悦”里,顺风顺水地将人打包带出了醉花馆,回到住处,师姐弟二人对着钱大通又是一顿威逼利诱。那钱大通本也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禁不起他们越来越熟练的吓唬,最终松口,答应替他们引荐一位近期有约的邪修大客户。
这次会面的地点依旧选在醉花馆。
据钱大通说,对方是辉腾来的大买主,出手极阔绰,且不是散客,一开口便要七人,更放下话来这单生意若是能成,日后还会陆续有大单子。因此钱大通丝毫不敢怠慢,早些时候差点推拒了马三也因这个缘故。为了接待这位贵客,他特意早早定下了醉花馆内最豪华的一间包厢。
那包厢内无数红纱软缎堆砌,一应器具皆是足金雕花,华美异常,还未入门便闻见一股浓郁的暖香,一推开门便听见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顾清之入门来,隔着屏风瞧见屋内人闲适地躺在罗汉榻上抽着水烟,膝上还伏着一名衣衫轻薄的少女。
他显然不大适应这般香艳的场景,忍不住揉了揉鼻子,心想,真是个实在的好色之徒。
等转过屏风来,双方顿时傻了眼。
顾清之五味杂陈,阮凤铃一脸错愕。
他指着榻上人,问钱大通道:“你说你们东家是隐蛇窟,这位是辉腾来的大客户?”
钱大通被收拾了几天,如今已老实了不少,一脸认真地点头:对啊!
床榻上躺着的那人举着烟枪,含笑望着顾清之,道:“这位就是隐蛇窟的大人物?”
钱大通道:“对对对!”
顾清之默默捂住了自己的脸,看纳布在罗汉榻上笑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