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之知道“渔舟唱晚”,那是秋瑟谷七杏主之一哈尔.穆桑的地盘,是处一半修在水上一半修在陆上的繁华港口。但顾清之不知原来隐蛇窟与渔舟唱晚离得很近,隐蛇窟里有个小码头,两人划着船从洞窟里出来,不多时就能隐约看见茫茫白雾里闪烁着的灯火与淡灰色的楼船剪影。
这是深冬的早上,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水面上飘着一些轻薄的冰,轻轻敲打着船身。
顾清之坐在船头,好奇地将手探入冰冷的湖水——登天道有护山结界,四季如春,像这样在冰湖上泛舟对他来说是件新鲜事。他又想起纳布昨夜给他讲的那个故事,指间一时冷得发疼。
他转头问船尾的纳布:“我们去渔舟唱晚做什么?”
纳布调侃道:“找乐子嘛,当然是去吃喝嫖赌,渔舟唱晚有秋瑟谷里最大的赌坊和妓院,顾道长有没有兴趣去光顾一下呀~”
顾清之冷不丁被清晨的冷空气呛了一下,握拳咳嗽了几声,才找回声音道:“吃喝嫖赌这几件事天下哪里都做得,既然来了秋瑟谷,有没有什么有秋瑟谷特色的乐子?”
这话正中纳布下怀,方才他不过开个玩笑,他自认还不敢带着渊云君的徒弟去纸醉金迷。他笑了一声,悠悠道:“有啊,看人开会。你觉得这个乐子怎么样?”
“啊?”
纳布带顾清之上了一座楼船,楼船上是秋瑟谷内最有名的酒楼,唤作幽游原。
这时旭日初升,正是店里生意最清淡的时候,只有零星几桌客人,有几个人扭头见到了顾清之,脸上不约而同地浮起邪笑。
幽游原的掌柜认得纳布,见他带个野马仙修进来,竟半个字也没说,只是眯缝着眼睛色迷迷地打量着顾清之。
纳布很懂渔舟唱晚的规矩,直接在柜台上放了三倍的价钱,掌柜立刻收了色相,挤出一脸和善的营业式微笑,吩咐小二将人迎上二楼雅间。
雅间中央是一张雕刻着曲水流觞宴的长几,那“曲水”尽头埋着一块漆黑的留影石。
纳布点了十几样茶水果子,末了,问小二道:“昨日盟会的留影有吗?”
小二知道他是出手阔绰的熟客,满面堆笑道:“自然是有的。赤蛇大人要看吗?小的现在就给您调出来。”
听到盟会两个字,顾清之才知道纳布说的看人开会,这个会还不是一般的会。
镜湖盟会是个泛称,只要秋瑟谷的杏主们聚在白鹭洲上开会,都可叫做镜湖盟会。分作常会与例会:常会是诸杏主间一时兴起的寻常会议;例会则是每年固定时节举行的大会,需要七杏主齐聚;
冬至前后这场“寒节例会”更是隆重,不仅七杏主齐全,且是一年内唯一一场公开对外的例会,秋瑟谷内人人都能通过留影石及时旁听。
见小二已经开始调整留影石,顾清之舔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我能听的吗?”
纳布嗤笑道:“全秋瑟谷都能听的事情,难道镇邪军里没有半点风声?”他轻哼了一声,不屑道:“不过知道了又能怎样?反正你们也猜不准真假,光是争论值不值得相信恐怕就得吵翻天去。”
顾清之低头,尴尬地笑了笑。
何止是吵架,镇邪军内为争镜湖盟会信息真假而大打出手的事都发生过,还不止一回。
秋瑟谷第一次对外公布镜湖盟会时,镇邪军的高层们没有一个敢相信这份情报,皆认定是陷阱。所以虽然秋瑟谷第二年几乎全程按着会议的决定来部署,镇邪军内却依旧按兵不动,憋了整整一年。第二年怀疑可能是真的,但反手便被温小柔联合杨泓狠狠坑了一道。
这任镇邪军军长是灵墟剑阁的日华,脾气爆裂如火,如此被耍弄了七八次,便直接下令以后镜湖盟会的事一个字都不要信!
不多时,小二手下的留影石浮出点点荧光,这些荧光汇聚到上方逐渐形成一幅画卷,画卷中浮现出一座宽敞明亮的大殿,大殿中央有一条三丈多宽的走道,道路尽头的高台上安置着一把空落落的椅子。
那椅子雪白剔透,看不出质地,形状奇特,像是七棵沐天银杏树相互交织长在了一起。
道路两边宽阔的空间被汉白玉石柱与雪琉璃屏风分割成十六个独立的空间,每一个空间都像一个单独的小房间,房间面向中央走廊的一面垂着及地的竹帘与纱幔,房间的背后则空无一物,直接通向大殿外围的走廊。
杏主们带领着各自的心腹仆从交替落座,每一位杏主间都至少隔了五六丈的距离。
纳布对于繁文缛节没什么耐性,示意小二调整一下播放进度,往后跳一跳。
小二调整着留影石直接跳转到杏主们对账销账的画面。
顾清之跟着看了一会儿,在心里默默数了几遍画中人影,怎么数都不对,不由奇怪道:“我数来数去,怎么到场的只有六位杏主?”
纳布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那家伙肯定是前几天喝多了,起晚了。”
顾清之闻言惊诧,须知他们登天道内,不要说天地祭礼这种大典,连普通的讲经会若是迟到早退,无论是听经的弟子还是讲经的坛主都得去文渊阁抄书。这可是年终的镜湖盟会,居然还有杏主能缺席?
这也太不着调了!
顾清之又细细打量起大殿内的诸人,见高台之下左手边的第一个隔间内,数位白袍银甲的武士拱卫着一位白衣的女子,顾清之立刻便知她必是丛云堡主温小柔无疑。
只是那画卷内画面囊括了整个大殿,又有竹帘与纱幔阻隔,每个人的眉目皆无法看得清晰。观其形貌,顾清之实在难将她与传闻中挥斥雷云巨刃,以一己之力镇守秋瑟谷口,一女当关万夫莫开的悍将枭雄联系在一起。
她端庄正坐着像是一株幽兰,但比起那受缚于礼教的王公贵族,她举手抬足间又有一份独特的洒脱从容,只叫人称叹她似乎天生雍容。
她正对的隔间内,为首的是一个红袍玄甲的男人。
那人斜靠在垫着赤金色火鼠皮的座榻上,左手单手支着头颅,一身肃杀玄甲紧紧包裹着挺拔健壮的身材,从肩头流淌下的殷红披风搭在他半边身子上,使他像是浸染在鲜血里,又像是刚经历了千军万马的厮杀,从战场里走出来。
这人虽然至今未开口,却有一种军人独有的不怒自威的气势。
顾清之知道,他就是杨泓。
杨泓身旁隔了一间的位置坐着一个身形格外魁梧的汉子。
他看起来年岁最长,棕栗色微带卷曲的胡子与头发都编成了数股小辫子,头发编成的小辫又合成一股大辫,甩在左边肩上,身上穿着传统的辉腾武袍,左衽,褪去右边的袖子,盘扎在腰间,露出右半边胸膛。
这是典型的辉腾人打扮,顾清之认出他便是此间的主人,哈尔.穆桑。
顾清之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后面三人他便认不出来了,于是好奇地问纳布道:“不知这里头,哪一位是白眼凤黯靳寒枝?”
纳布捻着茴香豆往嘴里一颗一颗地抛,忙里偷闲给顾清之解惑:“靳乌鸦嘛,身上绣着桐花的那个就是咯。”
那是坐在哈尔.穆桑对面的清瘦男人。
他内里是一身素净的雪白深衣,外披由白至黑渐染色鹤氅,上面绣着一树淡紫色桐花。他一直没有说话,也无什么细微的动作,身边甚至没有仆役,独自一人隐没在阴影里,像一道青烟,十分地不惹眼。
但顾清之深知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
中州道界有一句话,天下事,知其九,还有一,窥天命。说的就是靳寒枝。
顾清之正端详着靳寒枝若有所思,余光瞥见,靳寒之右边的那位杏主抬手饮茶间,露出右手的第六根指头,顾清之立刻认出他就是镜湖集的幕后大掌柜空空子。
最后只剩下一位身披赤金盘蛇纹黑袍的少年人,但他没有坐在隔间的正中。
顾清之指着他问纳布道:“他怎么只坐在旁边?”
纳布道:“他不是正经的杏主,只是代为列坐,不能坐在正位上。”
很好,原来这一场镜湖盟会,缺席的不止一个。
顾清之感叹,秋瑟谷果然是放荡不羁,逍遥自在。
影像播了好一阵子,杏主们皆不动如山,虽然各自有些小动作,但都没有主动出面的意思,尽是身边侍奉的下属捧着各种文书来回出入,唱读。内容相当无聊,不比在登天道听讲经有趣,顾清之听了一会儿,甚至开始有点打瞌睡了,感慨道:“没想到镜湖盟会竟是这般肃穆庄严。”
纳布毫不留情地揭穿道:“肃穆个鬼,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各自坐得那么远吗?因为他们以前谈不拢的时候,经常会在场上借着小事儿开始挑刺,然后直接动手。为了避免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才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大的事情大家就不主动开口争论,只以投票来决定。”
顾清之奇道:“这么久了,也没看到他们投票啊?”
纳布道:“你没看到他们面前搁着银杏果的两个盘子吗?红色是赞成,白色是反对。”
顾清之默然,他刚才真的以为几个杏主只是单纯无聊地把玩银杏果子而已。
顾清之又看了一会而,见空空子旁边另有一个小竹筐,里头也有不少银杏,便问纳布:“投到旁边的竹筐里是什么意思?”
纳布道:“就是不表态的意思,弃权。”
看着一群人在雪洞似的大殿内走来走去,几个人默不作声地投银杏,确实非常无聊。纳布也有些坚持不住,吩咐小二往后拉一拉进度,直至杨泓突然抬手,示意下属将自己面前的竹帘升起来,纳布才示意停手,道:“往前面挪挪,看看是哪位杏主的提案。”
前一个发言的是温小柔的下属,提案内容一共四点,分别是:整肃军纪,深入分化兵种,改善农奴生活,提高粮食亩产。
顾清之乍听,只觉这几条提议平平无奇,不明白杨泓为什么突然有了反应。
只听见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整肃军纪自是应当。诸位领兵的杏主,手下军队本就设有专司督察的职位,每年每季的例行巡检也都按时进行。这等小事,何须再在盟会上提出来画蛇添足?况且这件事虽小,却事关诸杏主内政,绝不插手他人内政,是当日七杏主盟誓的底线,温堡主可是忘了?还是这几年霸道惯了,早已不在乎盟约了?”
顾清之心想,杨泓其人,一贯以霸道闻名道界。如今却听他指责温小柔为人霸道,这会听得确实挺有意思。
温小柔倒是气定神闲,淡淡道:“诸杏主的内政自然应该由各位杏主自行定夺,某尊重每一位杏主的决定。只是军法大事关乎整个秋瑟谷安危,正所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今年七月,杨大统领手下赤豹骑的葛罗多因狎妓延误军机,丢了北面谷外青霞道的二十里驻地。九月,青虎营的罗志为了讨鸾香园头牌的欢心,因私废公,私离驻地,恰逢镇邪军玉衡部来袭,虽未失地,却损失了手下两百战奴的性命,还搭进去一位正式易骨的邪修。同样是九月,玄鹰营的江小潮,为了偿还嫖资,监守自盗,挪用了两百石军用灵石宛玉。十月,因为天灾,西面的商道受阻,旸山的粮食运不进来,盘点谷内自产的粮食加上库里存货,居然不够用,使至子规乡缺粮。这一桩桩一件件,虽都是鹰虎岭的家务事,可道界内外有谁不知鹰虎岭是秋瑟谷的支柱,若是鹰虎岭倒下了,在座的各位又有谁能独善其身呢?”
杨泓的脸色随着温小柔的话语越发阴沉,心中恨不得当下便把温小柔点到名字的那几个蛀虫剥皮拆骨。他手里也握着不少温小柔军中的错漏,但明白此时若抖落出来,不过是称了温小柔的意,于是只冷笑一声,道:“胜败本就是兵家常事,即便没有这些疏漏的,温堡主手下就能常胜不败吗?说到温堡主的手下,我最欣赏上一任贪狼庐和靖,他那个人啊,除了这辈子输给了灵墟剑阁的月华,算是没什么缺漏了,几乎是个完人。可他只输了这么一次,就把性命给赔了进去。倒剩下我们这些个天残地缺的坐在这里开会,可见苍天真是不公。”
说着,他直起身来,端过旁边奉上的美酒,一饮而尽。又道:“我们秋瑟谷,本就是天下邪修集聚之地,推崇的乃是逍遥从心,如若仙修一般束缚于三纲五常之内,以圣贤之道立身。那温堡主又安能端坐在此?岂不闻,圣人常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妇者,长发而短视,故国之兴盛未见于女子,而国之败亡常始于女祸。”
顾清之心想这人真是好不讲理,正事上不占理,便开始攻击对方是女儿身。杨泓这气量果如传言一般堪忧。
温小柔倒是习惯了,她这辈子杀人无数,有好有坏,但一生被人指责最多的一件事却是生来没带把。
她镇定自若道:“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所以天底下孝顺的人都愿意留长头发,故长发非女子之专也。商之亡,先有帝辛而后有妲己,周之亡,先有宫涅而后有褒姒。但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因为他们宠爱女人,而是身为君主的人不能明辨是非,赏罚分明,以至于朝纲败坏,江山拱手。”
杨泓道:“温堡主既然博古通今,何以偏偏忘了‘赏罚分明’四个字的含义?那些因狎妓而犯错的军官,皆以军法处置了。战争本就是辛苦残忍的事情,因为他们的过错,便要连坐全军,剥夺其他将士的权益,这可不是体恤兵士的作为。我知温堡主出身大家贵族,自幼见过的贪墨之事不计其数,推己及人,自然信不过下面,所以驭下难免要严厉些。但谁人不是爹生娘养,何必如此无情?”
温小柔低头,轻轻捋了一下自己的鬓角,淡笑道:“杨大统领方才说,皆依军法处置了?敢问子规乡的事情是怎么处置的?”
“艹。”
这声真情实感的骂娘成功把顾清之从镜湖盟会的画面里拉了出来,他转头看见纳布面上乌云密布。
纳布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把手里的青瓷杯子给拍碎了。
更让顾清之惊讶的是那小二似乎已见惯了这情景,立刻从旁边的柜子里摸了个一模一样的茶杯出来,给纳布添补上。顾清之心内唏嘘不已,面上缓缓地点了点头,也努力装作波澜不惊的模样,心下却十分想听纳布解释解释,这火气从何而来?
但纳布这次没有说话,只是阴沉着脸,将一个核桃塞进了口里,嚼得嘎吱作响。
好口齿……
顾清之只好继续转头看留影石的影像,画面里的杨泓竟也沉默了片刻。
此时此刻,只有纳布最清楚杨泓在想什么,杨泓根本没有处理这件事,因为他都不知道子规乡缺过军粮!
此刻从温小柔嘴里听闻此事,只怕心里已经烧出了一片刀山火海。
但杨泓很清楚这件事是冲着鹿家兄妹俩来的——上一季他闭关预备育琼之事,将鹰虎岭上的杂务都转交了鹿家兄妹处理。鹿家兄妹与叶孤竹素来不和,恐怕是借着商路道阻的事给叶孤竹穿了个小鞋,想逼叶孤竹低个头。叶孤竹是他手底下的一员大将,镇守子规乡多年,立下军功无数,在秋瑟谷内也颇有声望。这件事若是处理太轻,势必会落人口舌,对叶孤竹也不公平,他心里是不愿意的。
但千不该万不该,这件事不该在镜湖盟会上由温小柔提出来,若被她裹挟着处理了鹿家兄妹,一来鹰虎岭的财政恐将不稳;二来也是灭了鹰虎岭的威风——秋瑟谷里墙头草不计其数,若是在镜湖会上落了下风,不知要丢多少里子面子。
思此,杨泓强忍着怒气道:“军粮是靠天吃饭的事情,以此来责怪管理的人,有失公允。”
纳布又捏爆了一个杯子,冷哼了一声,啐掉了口里的核桃渣滓,低声骂了一句。
“狼心狗肺的玩意。”
温小柔笑意更深,道:“军粮自是靠天吃饭,但人力所及亦不可忽视。现在的税法规定农奴们所产粮食都需上缴,他们辛苦一年一无所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种情况下,他们怎肯用心地种粮食?不若推行新的税法,无论产出多少,农奴们都可自留一层收入,这样更能激励他们多劳多得。”
杨泓冷笑了一声,并不开口。递了个眼神给下面人,一个下属走上前来,昂首道:“秋瑟谷的农奴,十之**都是仙修战俘,这些人能保全性命已是天大的恩赐,凭什么还想要收成?”
温小柔的下属正要出言驳斥,大殿门口忽然多了一道人影。
来人一身广袖流云的松鹤长袍,松松垮垮,一头乌发像是被随意抓挠了几下,拢在右肩上,用一根淡青丝带松松的束着。这身装扮简直是随意到有些邋遢了,但穿在这人身上却是别有一番风流洒脱气度。
他满面春风,神采奕奕,整个人的气质与这剑拔弩张的大殿格格不入。宛如一堆窝瓜里突然冒出了一颗青葱水灵的大白菜。
顾清之乍看还以为他走错了门,但这颗大白菜一进门便顺滑地直奔大殿中央的主座而去,衣袍一掀一落坐了上去。在场的居然无一人出言阻拦。
他落座后,满是歉意地开口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你们谈到哪了?”
顾清之默然,这颗迟到的白菜竟然是秋瑟谷主,常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