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瑟谷主常醉,不是秋瑟谷的一朵奇葩,而是中州道界的一朵奇葩。
中州道界内但凡易过骨的,统统被仙门打作邪魔歪道,最少也得判个误入歧途。但常醉是个例外,只要听过他的诗,任何修士都会觉得他比仙修还像个仙修,他该是神仙下凡才对。
他对决仙修时,别人称叹他风流快意;他处置邪修时,别人赞叹他出淤泥而不染。
秋瑟谷的千军万马都没有常醉这一个人对于中州仙门的影响深远。人们常说,杨泓和温小柔是武力上让人瑟瑟发抖,常醉却能让人发自内心地对他意乱情迷。
实在是个祸害。
顾清之没见过常醉,但他知道登天道内年纪小些的师弟师妹几乎各个枕头底下藏着本常醉的诗册——这东西在仙门里是**,但屡禁不止。他曾听说,中州道界的黑市里常醉的题字可谓一字千金,有价无市。最离谱的是,据说常醉在天渡峰题诗的时候喝高了,顺脚甩下去一只屐,不知被谁人捡了去,挂在黑市上,卖了十万绿玉骨。
但与他诗文同样闻名中州的,是常醉作为秋瑟谷谷主的拉跨程度。
可以说,他的诗文写得有多好,他的谷主就当得有多烂。
早年有人说,秋瑟谷是杨泓的秋瑟谷。现在也有人说,秋瑟谷是温小柔的秋瑟谷。偏偏没人提过正经的秋瑟谷谷主常醉。
一般来说,谷主当成这样,就是窝囊,就是傀儡。
但常醉既不窝囊也不是傀儡,他是道界公认的秋瑟谷第一高手,中州邪修第一人。
一个人日子过成这样,何其拧巴?
但常醉诗照写,酒照喝,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逍遥快活,反衬得杨泓和温小柔苦大仇深。
就像如今,顾清之看着他不禁讶异,常醉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但转念一想,常醉可不就该是这样一个人?
他昨日喝得烂醉,今日睡过日上三竿,随手抓了件衣服披上,匆匆忙忙赶过来开会,一撩袍子坐在主位上,却是何其地理直气壮、镇定自若。
大家都还得搭理他。
温小柔见怪不怪,仿佛他从一开始就安生坐在那位上,平静道:“谈到整肃军纪,改善粮产。”
常醉笑道:“整肃军纪是好事啊,改善粮产也是好事啊,那就应该改啊!”
杨泓阴沉道:“整肃军纪是好事,但关乎杏主内政,不干涉他人内政是七杏主盟约的底线。所以,就算是要整肃军纪也不该在镜湖盟会上定下来。至于改善粮产之事,一句两句难以定论,就算要改,也要先试行考察,岂能一蹴而就?”
常醉沉吟了片刻,道:“嗯,厉锋说得也很有道理,既是如此,不如今日先到此为止,我也好将今日的提案都先看一看,我们明日再继续吧?”
顾清之还是有些见识的,知道这“厉锋”二字是杨泓的字,据传这个字是常醉赠他的,奈何秋瑟谷的读书人少得可怜,杨泓的朋友里头读书的就更少了,所以这两个字几乎只出现在常醉的口里。顾清之也是稍微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
不过,他更加震惊于常醉这和稀泥的本事,也是烂得惊人。
顾清之心下无限唏嘘,旁边的纳布蓦地站了起来。
他收敛了神色,此时面上不见怒火,只是一派冷若冰霜,道:“我要出去一趟。”
顾清之望着他,以目光询问他要去哪里,纳布却没有回答,只道:“你留在此处,不要随意走动。”
转头又对小二吩咐道:“你也出去,和掌柜的说,这一层我今日包下来了,不要让外人上来打扰,这里不用你伺候。”
镜湖,白鹭洲上,观镜台内,雪白的大殿里静悄悄的,诸位杏主已然落座,正等着宣布会议开始的唱诺,便听见竹帘升起的声音。
这次竹帘升起在靠近大门的右侧,隐蛇窟一席昨日空白的主座上多了一道人影,他随意坐着,身披与身旁人同款的黑底赤金盘蛇纹长袍,内里则是红底杂各色彩秀纹饰的百越服饰,全身上下都带满了雪白的越银首饰,面上半张薄银面具掩去眉目。
在座的杏主面上不约而同浮现一丝惊诧,但又皆未动声色,只齐齐转头看向他。
常醉今日又是姗姗来迟,但比起昨日,可算得上是准时准点了。他还特意换了一身庄重些的靛青色袍子,穿戴得整整齐齐,头上难得束了发,还戴了一枚青玉发冠,总算和正经两个字搭上了边。只是行事做派依旧洒脱不羁,昂首阔步进得门来,见到升起了竹帘的纳布,便笑了,打趣道:“今儿真稀奇,太阳莫非打西边出来了?我没迟到,你竟也来了。”
说着还往后退了半步,作势要看外头的太阳。
纳布接过身旁人双手递上的蛇形指环,戴到自己的右手食指上,冷漠道:“我再不来,家里的小孩岂不是要被你们欺负死了?”
常醉笑道:“你这蛮子,今日我还没请你吃酒呢,你怎么就说起胡话来了?”
纳布朗声道:“这谷里谁人不知,谷里的炉鼎生意头一家便是我们家小嘉骨!炉鼎的买卖,加上上下游各种炼制炉鼎消耗的丹药,大大小小算起来,至少占了隐蛇窟三成的收益。现在你们轻飘飘一句话,就要废掉隐蛇窟的三成生意。这还不叫欺负人?什么才叫欺负人?”
常醉挠了挠头,道:“你这话说得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你听谁说要废掉炉鼎生意了?昨天虽然说到了整肃军纪,但和炉鼎生意有关的,顶多也只是禁止军中狎妓这一条罢了。而且,恕我直言,炉鼎真不是什么好生意,你们家一开医馆的,靠着炼制炉鼎赚钱,这说出去也不好听啊!”
纳布冷笑道:“不要睁眼说瞎话,在座的没一个是傻子。军中生意占了炉鼎生意的大半,如果没有军队的大单子,谷里有几个散户?那点单子还不够赔开炉的柴火钱。我知常谷主为人正派,看不起炉鼎生意。但不要忘了,为了稳定谷内大局,从二十年前开始,隐蛇窟便平抑药价,药物和粮食不一样,不是每年都产每户都种,药材的价钱根本不可能由隐蛇窟控制。如果隐蛇窟单靠给人看病赚钱,连药费的补贴都不够,你们让所有的巫医都去喝西北风吗?”
大殿内一时静默。
温小柔身边的年轻副将忍不住皱眉,心下觉得纳布这话简直无理取闹,因为炉鼎生意对于隐蛇窟来说并没那么重要。
秋瑟谷炉鼎生意最出名的三家分别是杨泓手下鹿姬掌管的鸾香院,哈尔.穆桑手下渔舟唱晚内的胭脂原和隐蛇窟的嘉骨。
鸾香院因背靠杨泓这棵大树,最有机会捕获修为高深的仙修战俘,加上鹿姬炮制炉鼎的技术最为熟练,一直以优质在道界内闻名——鹿姬魔根被废后,借助这炉鼎生意才东山再起,攀牢了杨泓。在她心里这门生意是她的事业,将鸾香院的牌子看得很重,也更注重长远发展,为此甚至会刻意控制每年炉鼎的产量。
哈尔.穆桑则不同,他是个单纯的商人,只注重利益。对他来说,只要能赚钱,是不是炉鼎生意都没有关系,所以胭脂原内的炉鼎数量庞大,质量上却是良莠不齐。
这两户一户占着炉鼎生意的中上游,一户吃定炉鼎生意的中下游,这么多年来勉强相安无事。各自占了谷内炉鼎生意的六三层,鹿姬是六,哈尔.穆桑是三,剩下的一层是散户。
嘉骨连这一层都不是,他只替人训练家养的炉鼎,且这非他主业。平日收的炉鼎少,价格又高的离谱,只因技术好,又是大巫医的嫡传弟子才格外出名。
炉鼎丹药原先确实占了隐蛇窟三层的利,但近些年来,隐蛇窟另开了商道,在谷外置了庄地,雇人种植草药,降低药材成本。嘉骨又开发了不少补药单子,借替人调教炉鼎的路子,高价卖给求延年益寿增修驻颜的修士,炉鼎丹药的利润便渐渐被压低了。
温小柔的副官欲上前一步,却被温小柔抬手挥退。
纳布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在座的没有傻子。
他说这些不是在无理取闹,而是借着隐蛇窟的名头替杨泓说话,杨泓想要以战养战,没有比炉鼎更好的营生。
但温小柔可以反驳杨泓,却不能反驳纳布。
因为军务的错漏摆在明面上,无法遮掩,温小柔作为七杏主之一,自然可以以秋瑟谷的安危来问责。而隐蛇窟的生意却是实打实的内政,把别人家的私密账本报得清清楚楚,岂不坐实了干涉其他杏主内政的罪名?
温小柔道:“这件事上,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不过隐蛇窟的损失,丛云堡愿意割让一条商道来作为补偿。”
纳布冷笑道:“商道又不是真金白银的东西,从秋瑟谷出发的所有商道都需依仗军队。众所周知,隐蛇窟里都是巫医,并不养兵士,纵然仓促间有了,又怎及得上经营多年的丛云堡呢?到时候商路上能不能走人、走多少、什么时候走,不都还是温堡主一句话的事?温堡主这可是空口套白狼啊!”
大殿内再度安静下来,最终是杨泓的一声笑打破了静谧,他开口道:“既然争执不下,还是按老规矩来吧,投票。”
说完,他往面前白色盘子里抛入了一颗银杏,表示反对温小柔昨日的提案。
杨泓将目光转向隔壁的哈尔.穆桑,哈尔.穆桑也往白色盘子里打入了一颗银杏。
纳布自然也毫不犹豫地将银杏扔到白盘里。
温小柔抬手在红盘内放入了一颗银杏。
常醉目光扫视过大殿,走到自己的主位上,沉思了片刻,也将自己的银杏丢入了红盘。
空空子将银杏放入了旁边的竹篓,他的竹篓里几乎放满了银杏。
只余下靳寒枝一人尚未表态,他举起那颗银杏果实,目光投向了纳布,纳布也正紧紧盯着他,两人四目相对,靳寒枝的嘴角浮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最终将银杏果抛入了竹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