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之不由慨叹,智者劳心,愚者劳力。可见不好好读书就只能搬砖,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好在这事对他来说倒也容易,他在这些事上颇有些天分,那把红荔木的木剑尚未出鞘,他便轻轻松松将人打包带回了山下柳微霜看顾灵田时暂居的茅屋。不过他这人天生心肠软,刑讯逼供一道上就无什么天赋了,把人五花大绑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亏得阮凤铃与他互补,微微一笑,道:“没事,这事儿我擅长。”
顾清之吃了一惊,看阮凤铃的目光敬畏中不由多了两分惧意。
阮凤铃知他想歪了,瞪了他一眼,怒道:“想什么呢!我是说我有吐真水!不怕他不说!”
吐真水此物源于灵墟岛上的碧海潮生阁。据说是镇邪军某位堂主委托碧海潮生阁的好友特意研发的,专用于刑讯逼供,研发最初力求让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初一版的药效也确实如此,只是副作用太大,据说用过后人的脑子几乎就废了。
碧海潮生阁阁主觉得这药实在有违天道,于是便封存了最初的药方,几经改良,得到现今的版本。虽然也能达到令人吐真的效果,但只能针对一些意志不坚,修为不高的人,且需要一些话术引诱,服用后仍会有些痛苦,不过仅相当于宿醉。
顾清之在镇邪军中略有耳闻,也不知阮凤铃从哪搞来的。
阮凤铃给马三灌了小半瓶,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那人便交代了个七七八八。
据他所言,他们这些仙门大户家公子小姐们身边得力的仆役原也有自己的小圈子,平日里除了专心伺候主子,也接些私活赚体己。大半年前,他耳闻了一条生财的好路,奈何自己没有关系,苦苦眼红了三月,左右送礼,才搭上一位名叫钱大通的牙郎。那牙郎教他,私下在外门中对一些囊中羞涩的女修透露,月璧山上新出的秘境内可采集琼枝玉碎,是个赚快钱的好出路,再不经意间告诉她们那月璧山深处近日吸收月华长出了一窝月颜花。若那些女修一去不返,他再向门派报备她们是觉得修行无望,心灰意冷独自离山去了。事成之后,便可按人头给他一份酬劳。
顾清之听了,大惊失色,皱眉道:“你这不就是在拐贩人口吗?”
马三却振振有词道:“我不过是递个消息,又没骗人,也没绑着她们去,岂能说我是拐子?”
阮凤铃冷笑道:“你既知那人是个牙郎,还不承认自己是拐子?只这一条便足够你扒皮抽骨了!”
马三打了个寒颤,不依不饶道:“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是个牙郎啊!只知道传消息能赚钱。况且这事儿对那些外门婊子们来说,也未必是件坏事!她们平日里一个个的,仗着稍有姿色,搔首弄姿,勾引这个,勾引那个!说什么是来修仙的,谁不知道她们都是为了攀附修士大能!不然怎不见她们正眼里瞧我一瞧?”
阮凤铃听不得他嘴里不干不净,随手甩了这人两巴掌。若换作平时,马三吃了苦头必然要收声,奈何今日吃了吐真水,他便憋不住地嚷嚷道:“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就拿柳微霜那小贱人来说,就她那修为出身,再怎么漂亮,我们家公子也不过拿她玩玩罢了!连领她进门都嫌麻烦!他日若制成了炉鼎,将公子伺候舒服了,说不准公子看她有用,将她收在身边做个通房,好吃好喝的供着她!到时候她还不得谢我?即便公子哪天腻味了,将她指给我们,那也是她的福气,总比在这外门苦熬日子的强!跟着我有什么不好?主子指甲缝里流出来的丹药,也足够让我们活过三五百年了!她纵有根骨,苦兮兮修一辈子又有什么用?等她到时候既没了修行的前途,又脏了身子,看她还拿什么傲?还不得巴巴地求……啊!”
阮凤铃狠狠一脚踩到他鞋面上,心道,真是白白浪费我大半瓶吐真水,我怎么不直接拿鞭子抽死这腌臜玩意?顾清之也有些听不下去了,在屋子里找了团稻草塞到马三嘴里,将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冷着脸,威胁道:“问什么答什么,你若再说这些不三不四的浑话,我定让你好看。”
他将那稻草取出,马三却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顾清之素来好性,根本不惧,高声嚷道:“我落在你们手上,还能有什么好!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阮凤铃,你也是个假清高的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马三尖叫着望向自己的左手,他的小拇指在顾清之的柴刀下已与自己的手掌分了家。
顾清之将刀靠近他的无名指,面无表情地道:“你继续说。”
“你……”
阮凤铃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吃惊地望向顾清之,一时间仿佛见了鬼。
顾清之面不改色道:“师姐,您继续问。”
阮凤铃缓缓坐回椅子上,脑子里一时有点乱,但还是以正事优先。她稳定了一下心神,问:“月璧山的事情,你只是传话?还知道什么?那钱大通又是什么来路?”
马三稍有迟疑,顾清之手上的柴刀便往下压了半寸,他吃了痛,立刻结结巴巴的开口道:“月璧山的事情,我真不知道别的了!一开始也只是替他们传话!不知道他们把人带到哪去了,也不知道做什么。前阵子我跟着少爷去临昌赴宴,在宴会上见到一个以前失踪的女弟子,才知道他们是做炉鼎生意的。那姓钱的,道上原叫他钱二,原是个买卖消息兼卖药的,替我介绍的人说,他以前常在钱二那里拿些……让人快活的药,这一两年的,不知从哪里得了门路,才开始转做这行。因他卖药的时候有些名气,做生意也还实诚,所以大家肯信他。至于来路……这种财路,他岂会告诉旁人?”
阮凤铃略一想也是,其实这件事最大的破绽在于那瓶紫虚丹。若马三不以那紫虚丹为饵,单凭赚钱的传闻,马三可轻易将事情搪塞过去。
阮凤铃道:“你为什么要送微霜那瓶紫虚丹?也是那钱大通教你的?”
马三心虚道:“不是……少爷喜欢那姓柳的嘛,我知道那钱二是做炉鼎生意的以后,就问他能不能替我将柳微霜也调制成炉鼎,到时候再哄着少爷买下来。他怕我闹起来,就答应了。可那姓柳的软硬不吃,我跟她说那边能赚钱,她也不信。她身边那姓徐的小妮子说,她快炼骨了,让我弄两瓶紫虚丹来钓她。”
阮凤铃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顾清之听出些端倪来,问:“你们以前是怎么联系的?”
马三现在很是怕他,不敢不答,如实道:“我与他有一张传讯符用以联络。”
顾清之又问:“见过面吗?”
马三道:“本来是不见的,上次我跟着少爷去临昌赴宴,他带了一群姑娘来助兴,我看到那姑娘,又听那语气像他,诈了他一诈,才确定是他。也因我见过他了,他才答应帮我这个忙。”
阮凤铃问:“谁家的宴?”
马三想了想,道:“临昌嘛,左右是祝家的公子小姐,哪一房的记不清了。少爷那日也不过去应个场子,没坐多久就走了,我去安排马车的时候,才在后院碰到他。”
“临昌祝家……”
阮凤铃低声喃喃了一句,面上不由露出几分鄙夷之色。
顾清之想了想,又问:“这件事,马旭知道吗?”
马三道:“他们这些做少爷的,只管玩女人,哪里管女人怎么来的?”
听到这话,虽然有些不大地道,但阮凤铃不由暗自松了口气。这一任的天祭,旁的倒也罢了,就是心眼小又爱记仇,阮凤铃自己倒是无所畏惧,但怕因此牵连了无咎君,让自己师尊跟着倒霉。
顾清之略一思索,对马三道:“你现在还有九根指头,日常起居问题不大。如果你乖乖听话,与我们合作,将那钱二引来,那你还能继续有这九根指头。不然,握不住东西的话,手也没什么用了吧……”
顾清之刚才砍他尾指时过于果决,马三不敢再轻看他,忙道:“只要你饶小人一条性命,小人当牛做马的报答您。您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顾清之望向阮凤铃,道:“师姐,吐真水的药效大概有多久?”
阮凤铃看着顾清之,只觉得他像变了个人,她心想,原来他不窝囊起来,竟是这个样子,又想,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顾清之放缓了声音,又喊了一遍师姐。
阮凤铃回过神来,道:“大约还有一个时辰。”
顾清之一记手刀将人击晕,对阮凤铃道:“师姐,我们先来商量一下,该怎么骗那钱二上钩。”
阮凤铃道:“你怎么……这么熟练?”
顾清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在空中空挥了两下,一脸温良地道:“练武的时候要学穴位,打不同的位置,人受伤的程度不一样。师姐,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阮凤铃看了一眼那染血的镰刀,心里有点发毛。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顾清之迷茫地眨了眨眼。
阮凤铃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说:“算了。”
两个时辰后,马三颤颤巍巍地点开传讯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道:“钱二爷,是我。”
对面传来了一个有些不太耐烦的声音,道:“马三?什么事?”
马三道:“钱爷,我上次托您那事,您办得怎么样啦?那姑娘人还在吗?”
钱大通道:“急什么急,这才多久的功夫?炼炉鼎呢!怎么也要三五个月!现还在熬鹰呢!”
阮凤铃听着,脸上已有些不大好看。
马三忙按着两人教的话道:“那你们先别急着炼了,我们家少爷听说了这事,想留着自己亲自调理。”
钱大通却道:“不行!人都来了!必须走干净全部的流程。没调理好之前便放出去,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上次那娘们就是,看见自己门派里的熟人,大吼大叫的!呸!最后只得料理了,白白浪费了老子许多功夫!”
马三只得求助地望向顾清之,顾清之听那人态度坚决,也是无法,只得提醒马三继续往下说。马三缓了口气,道:“那行吧,我再和少爷说说。另外还有件事,算是桩好事了,我们家有个表少爷,近日里练功出了岔子,急需买个炉鼎回来纾解纾解,他想挑个有眼缘的。”
钱大通一听有生意上门,口气也好了不少,说:“行,过两天我找人传些影像给你,你让他先挑着。”
马三道:“他那人家底厚,又是家里独子,不好糊弄,想要亲自挑个好的。您看您方不方便来一趟,我已与他说好了,就算买卖不成,也不会少了您的。”
钱大通犹豫了一下,道:“不行!最近爷这边有急事,走不开。他要亲自选,只能自己来临昌。不然你就让他找旁人去。”
马三询问地望向顾清之与阮凤铃,两人也对视了一眼,知道不能就这么断了线索,顾清之便打手势让马三先答应下来,双方就此约定好了时间地点。
结束这场通话后,顾清之再度把马三给敲晕了。
眼下他二人最麻烦的事便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马三,月璧山的事因宴寒之的缘故尚且不能回禀师门,不然牵扯起来,不知要连带多少。但马三又是马旭跟前的人,他失踪个两三日,马旭说不定就会开始过问。
而且临昌也不像月璧山,不能说走就走,来去一趟,少说也要十天半月。阮凤铃那儿还好,顾清之肯定要先向文渊阁请假,又要向宴寒之报备,也不知该找什么由头。
顾清之想了想对阮凤铃道:“师姐,要不我先回去和师兄说,这马三冲撞了我,我要将他扣下给些教训。姑且在青霭峰上关他两日。”
阮凤铃道:“你还能找个更差的借口吗?你什么人,你师兄能不知道?”
说完话,阮凤铃瞥见桌上的柴刀,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来,说不定还真不知道……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泥人尚且有两分土性,况且顾清之是有良心的人,听见这些事怎么能不生气?她想了想,道:“你还不如说他是得罪了我。”
顾清之苦笑道:“这也说不通,他若开罪了师姐,按师姐您的性子肯定是依照门规处置。”
阮凤铃一想也是,苦恼了一会后,道:“算了,这事你先别管。我今日先回去想想,明日再教你怎么办。”又道:“你要向文渊阁请假的事倒也还容易,我等会儿回去替你一道办了。只是你师兄那儿要是问起来,你准备怎么说呢?”
顾清之想了想,道:“就说是访友,镇邪军里认识的朋友,请我去小住几日。”
阮凤铃道:“你有几个朋友,你师兄能不知道吗?他能不问问南风?”
顾清之哑然。
事实证明,他确实不太会撒谎。
阮凤铃叹了一声,道:“我在镇邪军时,结识了一位管理文书的散修,姓穆,名绾。前些日子恰好她写信来,说她这两月间休沐,你便说是我要去看望她。她家里藏了不少古卷,我便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学一学。”
顾清之道:“还是师姐想得周到。”
阮凤铃轻叹了一声,忧心道:“也不知你以后一个人要怎么过日子。”
不料,顾清之却道:“我干嘛要一个人过日子呢,跟着师兄师姐学着不就好了?”
闻言,阮凤铃微微一愣,脑子里挥之不去那染血的柴刀,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回去的路上,小声对顾清之道:“别学你师兄。”
顾清之一怔,脚下停了半步,问:“师姐,你这话什么意思?”
阮凤铃道:“总之,你别学他。你们两个,有一个人是那样,也就够了。”
顾清之听得一头雾水,他将阮凤铃拉住,问:“师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凤铃以前一直觉得顾清之年纪小,不懂事,是个谁都能掐一把的白馒头,所以有些事不愿与他说,也不想让他知道,平添烦恼。今日见了血,才忽然发现他长大了,却又怕他在不知不觉的时候长歪了。
阮凤铃道:“你师兄那个人,不是表面上看着那么霁月光风的。你别学他那些手段。”
顾清之道:“师姐,你对师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相信师兄从未做过有违天道纲常的事情。”
阮凤铃道:“对,至少现在还没有。但他那个人,心里有恨。”
顾清之一愣。
阮凤铃道:“不只是鹿姬,他也恨清泉斋主,恨当年所有让他家破人亡的人。有邪修,更有仙修。”
顾清之目光一凌,声音不自觉冷了两分,道:“他不该恨吗?”
阮凤铃沉默了片刻,道:“我不是他,也没经历过那种痛苦,没有资格说该或者不该。但我知道,他从来没有放下过仇恨,他想走到最高的那个位置,不仅因为他是渊云君的首徒,也因为他想报仇。他竟将这两件事揉在了一起,有些时候我也看不懂,他做一件事,到底为哪一边更多一点?这么多年来,他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或许有一天,他会成圣,但也或许有一天,他会成魔。”
风吹拂过田野上的紫霄花,在日暮的余晖里,这花既像是蓝色,也像是红色。
阮凤铃道:“总之,你不要学他。会很纠结,也很辛苦。”
顾清之满怀心事地回了青霭峰。
恰逢这两日宴寒之得了空,听侍奉他的南风说,他这两日出了趟门,师兄弟俩人闲话时便问他去了何处。
顾清之想了想,道:“阮师姐这两日去双鹤镇上采买红荔木与野白石,我跟着一道去看看。”
宴寒之点着头应了一声,又想起那盒胭脂来,便道:“你与姑娘家出门要主动些,多付账。对了,你近日手上的花用还够吗?”
顾清之这样的地阶弟子,每个月的月例是一百俩绿玉骨。但青霭峰上是宴寒之当家,顾清之自入门,衣食住行皆随他,想吃什么,玩什么,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他成年后又另划了庄子铺子给他,让他自己管账,生怕他在银钱上吃了亏。
顾清之忙道:“够的。”
宴寒之点点头,心里却想着,顾清之以前是一个人花销,如今却不同了,晚些还是让账上再划些灵石给他。
顾清之心不在焉地煮着茶汤,想了想,主动开口道:“师兄,师姐近日里教导我阵法,说这些学问要精进还需多抄写。我从书房里拿了两卷手札来抄写,有些地方不太懂。”
顾清之难得对咒阵上的事情上心,宴寒之感慨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笑问道:“什么地方不懂?”
顾清之小心翼翼地道:“同一段咒文,为什么你与师尊的行文方式却不同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7章 章八十六 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