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之惶恐道:“师姐,这事不能随便开玩笑的!你不要吓我……”
他口中虽这样说着,但看阮凤铃那凝重的脸色,知道阮凤铃绝不是在说笑。阮凤铃瞥了一眼顾清之,犹豫道:“只是有些行文习惯与他颇有相似之处,未必是出自他手。”
话虽如此,阮凤铃身为咒阵一道上的行家,非常清楚编写咒阵时的行文习惯与个人笔迹一样,是独具特色又私密的存在。在凡间的戏文里,常有为了栽赃陷害忠良,找人临摹忠良笔记的桥段。但在仙门内,为了栽赃一个人而刻意模仿他的咒术行文习惯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一来,创造一个合理堪用的新阵法并非易事。登天道如今已算是中州道界的咒阵巅峰,顾清之的咒阵水平虽然在阮凤铃看来要被划入‘不争气’的行列,但那是因为他是渊云君的徒弟。客观来说,他作为天地玄黄中的地阶弟子,在他这个年纪能够熟练掌握登天道绝大多数咒阵,并加以运用,在咒术上的能为已经超过了八层的登天道弟子。但要顾清之从无到有地创造一个阵法,能把他的头给挠秃。
但凡能够创造咒阵的修士,对于咒阵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种人怎么甘心去模仿别人的行文方式?
二来,即便有心为之,也很没有必要。因为像阮凤铃这样把咒阵原文抽调出来的情况是罕见的。大多数人破解阵法在于‘破’这个字,登天道就有一整套针对不同类型咒术暴力破解的方法,顾清之是还没来得及学到,不然以他的修为要破解那个阵法或许会花些功夫,但不至于要到推演咒术原文的地步。
这无异于花巨大的功夫来做一个陷阱,却偏偏把这个陷阱布置在人迹罕至的荒野,性价比也太低了。
而且咒术行文习惯是非常私密的事,阮凤铃也是从顾清之处看了不少宴寒之的笔记手札才有印象,阮凤铃自忖哪怕是自己,若只看过一两篇宴寒之的咒术设计,也无法复刻出这么多的小细节。
最重要的一点,也是阮凤铃心中最大的那个疙瘩。
咒阵行文与人的笔迹很相似,往往受启蒙临摹之作的影响最大。他们作为九座的徒弟,入门时抄写的咒术原文通常源自各自师尊。阮凤铃因倾慕渊云君久已,进入天一阁做监阁居士时翻阅过不少渊云君的著作,非常清楚渊云君的咒术行文风格。顾清之自己或许没有意识到,但他的咒术行文风格与渊云君可谓一脉相承。宴寒之却大不相同,他有自己的一套习惯,这种习惯在方才的那个阵法里展露无遗。
顾清之对于咒术行文虽然没有那么深的见解,但他察言观色也能感觉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开始跟着揪心起来。他思量再三,坚信宴寒之绝不是这样包藏祸心的人,认真地建议道:“不如我们直接拿阵法回去问问师兄?这毕竟也是一条线索。”
没想到阮凤铃却果断拒绝道:“不行。如果这件事真与他有关呢?那徐茹不就危险了?”
顾清之不可置信地望着阮凤铃,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一丝颤抖,他质问道:“师姐,你不相信师兄的为人吗?”
阮凤铃分毫不让,紧盯着顾清之的双眼,肃然道:“如果这件事只与我一人的生死攸关,我可以相信他。但眼下这件事事关徐茹的性命,事关其他女子的性命,我不能拿别人的命来冒险。”
顾清之见阮凤铃声色俱厉,似乎已经把宴寒之摆在了疑犯的位置上,心里不由起了些火气。但他也明白阮凤铃的话自有道理,他大口呼吸了几次,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问阮凤铃道:“那师姐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阮凤铃一时也陷入了沉默。
她知道这件事如果直接报与师门,不论结果如何,对于宴寒之来说都不是好事——他是当今同辈弟子里的第一人,修为才华远胜旁人。既是渊云君的首徒,占尽地祭一脉的声望,又是董家血脉,得到武祭一脉的支持。因此很多人背地里都叫他‘皇孙’,甚至有人说,即便下一任道尊不落在渊云君一脉,以宴寒之的身份能为也迟早会成为天都峰的主人。
但身处这样的高位,眼红他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数。
那些小人们暂且不表,往大了说,天祭一脉便一直很希望温阳君能够继位道尊,重铸荣光。只是因为这些年地祭与武祭联合,渊云君又格外出众,天祭一脉挑不出错来,才只好强压着一口气。
宴寒之是地祭与武祭联合的关键所在,他若有半分错,天祭一脉都会往死里查。甚至没有错,只要有这么个机会,天祭一脉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兴风作浪打压渊云君。
想到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阮凤铃只觉得头疼。
当年渊云君收她不得,地祭本想将她指给渊云君的亲师弟,同为地祭亲传弟子的斜光君。但渊云君见她专心咒阵之术,对于这些个勾心斗角不甚感冒,才私下指点她拜入无咎君门下。她师尊力座无咎君虽然出生不高,但也好在不是当今三祭五奇的亲传弟子,对于三祭之争掺和得不深。
只是身在登天道,终究是躲不过。
阮凤铃思虑再三,道:“我方才已将那谷口封住,若无大能刻意破坏,那封印可坚持三月。在这期间我们要把事情查清楚,如果与你师兄无关,我就动手将那阵法彻底毁去,以免再生事端。如果与你师兄有关……我必如实禀明师尊,交由师门来处理。”
顾清之松了口气。
他知道阮凤铃素来刚直,如此处理,已算是对宴寒之颇有偏袒了,至少没有为那咒术行文先入为主。
因新生了这桩心事,两人再无心休息,入了双鹤镇后直奔那收琼枝玉的货商,借着看货向那商人套话。
恰好那货商也十分健谈,操着一口淮南口音,跟他们说,自己是从道上探听到消息才到此处来发财。这镇上原还有另一个收货的,但价钱远没有他开得公道,做生意也不够本分,所以他来了以后不久,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前不久已经卷包袱离开了。
阮凤铃笑道:“那掌柜的还真是生财有道。只是有件事我不大明白,雍州这边现在不多是用乌髓油提炼琼枝玉吗?这琼枝玉坯的生意还做得起来?”
货商摆摆手道:“姑娘,你这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这乌髓油提炼的琼枝玉虽然成色好,块头足,但这技术都掌握在登天道的手上,油矿也握在登天道的手上。登天道对自家弟子还算客气,可买到外面,价钱却不算便宜了。”
阮凤铃奇道:“那样的成色,难道不该卖那般的价钱?比之以前,也算是便宜了不少啊。”
货商捻须笑道:“是也不是。登天道的琼枝玉虽然成色好,挤兑死了不少原本中上品的琼枝玉。但有些小门小户的派门,除了掌门长老,也没几人能用得起那样好的东西。杂玉也自有杂玉的好处,再差的琼枝玉也是琼枝玉,不然用红荔木吗?”
专爱捡便宜用红荔木的阮凤铃微眯起眼,轻哼了一声。
出了商铺,默默围观了全程的顾清之分析道:“见他说话行事,不似作假。看来他确实不知情,倒是那个被挤兑了便轻易离开的货商有些古怪。”
阮凤铃道:“你怎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
顾清之道:“小弟侥幸学过两天,我有个这方面很厉害的朋友教过我,人说谎的时候会有些不自觉的小动作。我入门后一直在观察他,他的神态动作一直自若。”
阮凤铃倒是不懂那些,但她直觉这货商处挖不出什么来,两人便转道回了登天道,去山下的灵田里找柳微霜。
登天道的外门弟子都需出卖劳力换取灵石与听经的令牌。柳微霜被安排看顾一片紫霄花田,紫霄花耐水不耐旱,过了端阳后便需一日浇两回水。他们到时是日暮,柳微霜正在田间施法浇水。
因在劳作,她未施粉黛,不过这小姑娘天生底子好,唇不染而朱,眉不画而黛,粗衣麻布仍不掩清水芙蓉般的秀丽。她见到阮凤铃,忙放下手中的水桶,拢了拢两鬓的蓬发。只是听了两人的来意,原本欣喜的脸上不由犯了难。
阮凤铃见她低头不语,急切道:“她现在人都不见了,你还要瞒我什么?”
柳微霜轻声叹了口气,吞吐道:“那东西……是马……马师兄的小厮送她的。”
阮凤铃一听,脸都气白了,狠狠跺了一脚。
柳微霜忙劝道:“师姐,您别生气!她……她也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太想早日修成仙骨,以免失了年华。”
顾清之以为自己听懂了,却不想阮凤铃忽然话锋一转,问柳微霜道:“马旭现今还在纠缠你吗?”
柳微霜急忙摇头道:“没了没了,上次我故意在他面前摔进坭坑里,他见过我那狼狈的模样后再没来纠缠过我。乐师兄那我也与他说明白了,让他别再来了。”
顾清之这才知道,原来当初惹得马旭与乐文远争风吃醋的那个外门女修便是柳微霜。
只是柳微霜无心攀龙附凤,一直不理睬他们,所以马旭的小厮才想从与柳微霜交好的徐茹这边下手。
阮凤铃顾忌两个姑娘的颜面,本想拉过柳微霜单独问话。但看了一眼顾清之,知道即便走开些,顾清之也肯定听得见,况且自己事后也得与他通气,加上她心里实在生气,便当面问道:“那东西原是送你的,还是送徐茹的?”
柳微霜抿着唇不言语。
阮凤铃板起脸道:“跟我说实话。”
柳微霜怕她生气,委婉道:“是给我的。我当时不在,徐茹就替我收下了。后来我让她还回去,她说这东西对于他们来说不值一提,对于我们却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就当是补偿了。我不想要,就丢给她处理了。我也没想到后面会闹出那么大事来。”
顾清之看了看柳微霜的神色,又偷偷瞧了眼阮凤铃,大概看出了端倪。心想,十有**徐茹当初是把马旭小厮送来的东西给昧下来了,被柳微霜发现后,又不肯退回去。柳微霜来求助时,不敢和阮凤铃说实话,才替她遮掩,只说她走了好运。徐茹这事做得不敞亮,但顾清之也不好议论,便只问:“柳师妹,月璧山有人收琼枝玉的事,徐师妹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柳微霜偷偷抬眼打量阮凤铃,见阮凤铃面如寒铁,一时委屈的双眼含泪,不肯言语。
阮凤铃知道她胆子小,只好出言道:“又不是你做错事,你怕什么?说话!”
柳微霜低声道:“我怕师姐您生气,以后不搭理我们这些外门弟子了。”
阮凤铃道:“想什么呢!她是她,你是你,我是那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吗?况且她纵然有些贪便宜的小性子,难道就放任她去死吗?她的事,等她回来我再教训她。”
柳微霜这才放下心来,仔细想了想,眉头一皱,道:“好像……也是那位小厮,他叫马三。”
回山的路上,阮凤铃已将事情猜得七七八八了,说与顾清之听,觉得这事十有**是那个叫马三的小厮想利用柳微霜来讨好马旭做的套,只是不知道这马三什么来历,居然能和炼制傀尸丹的人搭上线。
顾清之好奇地问阮凤铃道:“师姐,怎么确定这件事只到马三,与马师兄无关呢?”
阮凤铃冷哼一声,嗤笑道:“马旭如果知道,岂会让人送紫虚丹这种货色?传出去他得被乐文远笑死!不过这事他不知道,那可就好办多了。”
阮凤铃与顾清之各自回家潦草睡了一觉,重新碰头,打听清楚那名叫马三的仆役的形貌,找了个月不黑风不高的晚上,蒙着面把人给绑了。这主意是顾清之出的,因为他估摸着以马师兄的心胸气性,主动登门借人定然是借不到的,只能便宜行事,硬抢。
阮凤铃略一思索,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便又拿出那柄木剑递给顾清之,让他小心行事,千万不要暴露身份。
顾清之问:“师姐,我一个人去吗?”
阮凤铃理所当然道:“当然啦,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纤纤女子,怎么能去干绑票这种事呢?”
说个笑话,我总结登天道人际关系图的时候发现,纳布要是过年要来给小顾家拜年,可能大脑的CPU都得烧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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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章八十五 柳微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