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后,晏寒之找了个机会,逮住阮凤铃询问顾清之的下落。
阮凤铃对上他那焦急中略带责怪的目光,只觉莫名其妙,她反问宴寒之道:“宴大师兄,若我与顾师弟二人路遇劫匪,您觉得是我保护他靠得住些?还是他保护我靠得住些?”
宴寒之哑然。
阮凤铃咒术上虽出类拔萃,但论及实战,自然是顾清之这般咒武双修得更吃香些。但见阮凤铃那不以为意的模样,宴寒之不由有些上火,沉声道:“纵是如此,我托你照看他,你这做师姐的,岂能抛下他,与旁的男子逍遥快活?”
宴寒之一时心急,话说得冲了些,出口后便觉不妥,暗自皱眉。
阮凤铃也不惯着他,冷笑道:“你托我照看他,又不是把他过继给我做干儿子,他也不是没断奶的孩子,非得找个奶妈子在后头跟着。他年岁大了,自有自己的朋友,他去交陪自己的朋友,还非得带个累赘吗?”
宴寒之道:“他自己的朋友?什么朋友?”
阮凤铃本要答,就是那蓝眼睛的辉腾朋友,但转念一想,宴寒之对待顾清之素来是长兄如父,管得很严,断袖分桃这种事,他岂敢让宴寒之知道?又想顾清之难得有那般鲜活欢喜的模样,心头一软,替他遮掩道:“不过是个谈得来的普通凡人罢了,宴大师兄,你的手伸那么长做什么?山门里管天管地还不够?他是你师弟,又不是你养的猫狗,吃喝拉撒都得向你请示不成?”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渊云君闭关前也劝自家大徒弟应当把心放宽一些,不必事事求全。顾清之年岁渐长,可放他出去多历练,叫他学着自己拿主意。但话从阮凤□□里出来就实在有些不好听了,宴寒之想到顾清之日后要与这样的姑娘过日子,心里有点堵,口气也坏了几分,道:“你说话一定要这般夹枪带棒吗?”
阮凤铃想起他近日里的暗中撮合,冷哼了一声,刺道:“你不喜欢听,就捂紧了耳朵别听,少来招惹我!”
宴寒之觉得这人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
阮凤铃也懒得搭理他,本要推门离开,走到门口又想起些什么来,从乾坤囊中取出那作为“彩头”的万年崇吾木,一分为二,转身将其中一半抛给宴寒之。
宴寒之单手接住,看了一眼,将东西放在案上推向阮凤铃,淡淡道:“我无需此物,你尽数拿回去吧。”
阮凤铃道:“若真不需要,又何苦来这诗会?”
宴寒之道:“一时兴起罢了。”
阮凤铃道:“东西我已经分你一半了,如果还是比你更早研制出那法器来,你可就实打实的输了!”
宴寒之抬眸看了一眼阮凤铃,起先有些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阮凤铃见了他的笔记,又见自己对万年崇吾木感兴趣,自然猜得到自己在研究什么法器。他方才断然拒绝倒也不是恼了她,只是想到此物珍贵,自己总还有别的法子弄到手,阮凤铃却未必有这机缘,因此不愿夺人所爱。
但阮凤铃将话说破,自己若还推辞不受,显是看轻了她。
宴寒之伸手将东西揽回来,道:“输赢之事,不到最后一刻,谁能断言?”
阮凤铃这才嫣然一笑,满意地转身离开。
纳布与顾清之吃完藕粉,沿着湖岸缓缓而行。
顾清之从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个聒噪的人,他将这一年多来自己在登天道上遇到的趣事一一说给纳布听。纳布今日反而话少,只静静听着他说,不时笑着点头。
顾清之见他这般,一时有些心虚,问道:“这些事,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纳布奇怪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顾清之道:“既不惊险也不刺激,都是些琐碎的事。”
纳布摇摇头,道:“不,这样很好。”
纳布心道,我知道你过得很好,便知道自己不去打扰你是多么正确的决定,虽然有时候孤独让人难受,但我知道你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顾清之望着那双微微含笑的蓝眼睛,总觉得它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温柔了些,他忽然很想对纳布说,我很想你。可终究是不能,因为他知道他们很快就要分开。
湖上飘来清扬婉转的月琴声,奏的是极花好月圆的曲子。
顾清之听见了,心里越发难过起来。
纳布不忍见他低落,默默从袖中摸出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来,握着那玉搭到顾清之手心上,顾清之下意识握紧他的手,摸到掌心一片坚硬温暖之物,好奇地问:“纳布,这是什么?”
纳布摸了摸自己的银蛇耳饰,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是与情人骨相关的剑术,算是回礼吧。”
顾清之困惑道:“什么回礼?”
纳布道:“常醉说,如果姑……如果有人送你桃子木瓜,你就该回赠他美玉。可有人送我的就是美玉,我也不知道该回赠他什么了,只好投其所好。”
顾清之想起鹊灵心,轻轻啊了一声,又很快低下头,问:“你还戴在身上吗?”
纳布没有回答,只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将顾清之的掌心合上,说:“收下吧,青琊会喜欢的。”
画舫靠近河岸,抱着月琴的常醉朝他们招了招手,他的身旁阮凤铃敲着杯盏相合,远远地望着岸上的两人,笑着摇了摇头。
常醉转轴拨弦,又弹起了一首轻快的江南小调。
顾清之见到阮凤铃,又听纳布提起青琊,忽然想起青琊剑坠上的咒文,道:“纳布,有件事我想问你……”
话音未落,纳布的脸色突变,顾清之的心跟着一突,纳布低头贴在他耳畔道:“我晚些再来看你。”
说着便飞身上了画舫,要拉着常醉一道离开。
常醉正在兴头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拨着琴弦道:“哎,再弹会儿琴呗……”
纳布冷着脸道:“谈屁,走了。”
两人匆匆离去,阮凤铃本也十分不解,但转头看见顾清之身后缓缓走来的宴寒之,茅塞顿开。
常醉随着纳布换了条船,点了些茶果做宵夜,见纳布心不在焉,唉声叹气,纳闷道:“今日是怎么了,叹气的次数比我还多?”
纳布望着湖上来去的船影,道:“你本来也不叹气。”
常醉道:“我怎么不叹气?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吾常歌之,岂非长嗟叹乎?”
纳布道:“说人话。”
常醉无奈道:“我吟诗的时候就是在叹息啊,叹息天地的广阔,叹息人心的复杂。心有所感,就忍不住叹息一下嘛。”
纳布嫌弃道:“酸死了。”
他替常醉倒了杯酒,两人举杯对饮,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声。
常醉含笑问道:“你又不酸,又不想作诗,那是在叹息什么呢?”
纳布张口欲言,又止住,最后问道:“你离开秋瑟谷的时候,怎么想的?你会想她吗?”
常醉苦笑道:“明明是我问你打八卦,怎么绕到我头上来了?”
他实实在在地叹了口气,道:“自然是想她的。世上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可真正懂我的又有几个呢?知我懂我,与我意气相投,又那般好看,还那么能干,这世上除了她是再没别人了。你总觉得我在她面前太没骨气,可这就不是骨气的事,和她说话我就高兴,和她相处我就欢喜,我的心得到了满足,浮云虚名那般的身外之物,让一让又有什么关系?”
纳布道:“那你还走?”
常醉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方道:“厉锋的事,我知道她也有不得已的地方。我不是怪她。可厉锋死了,我没法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留在秋瑟谷,我看着那一花一叶,就会想起当初是他留下我们,又会想起是小柔送走了他。我心里就会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小叶。”
纳布扭过头,道:“怎么还有叶孤竹的事。”
常醉道:“他越来越像厉锋了,为了坐稳那个位置,也不得不杀很多人。身边的养子养女也都送走了,走到哪都是一个人……唉,一想到以后在观镜台开会,左边坐着小柔,右边坐着他,我都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本来那椅子坐着就不怎么舒服,现在搞得跟钉板一样。”
话说到这份上,纳布也不知该怎么劝他回去了,他暗想,劝人这事就不该找他来干,没一次能成的。他连自己都劝不住,他知道他该与顾清之断开才是,可见到那人的时候,真是半句硬话也说不出口,什么道理都忘了。
常醉道:“好了好了,别说我了。你又怎么回事?方才还蛮高兴的,怎么忽然丧气起来?”
纳布垂眸道:“喜欢上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常醉一扫惆怅,精神大振,果断道:“追他啊!”
纳布道:“他是仙门弟子,不会跟我走的。”
常醉道:“啊,那是有点麻烦……但你可以去找他嘛!山不来就你,你去就山啊!若你有心他有意,大可约个隐秘的地方,时常私下里见上一面。这事我准了!小柔那我去说!”
纳布:“……”
常谷主身上优点无数,纳布最欣赏他的豁达,但偶尔也会发愁这人太豁达了。
纳布道:“他若被发现了,那就是众矢之的。”
常醉理所当然道:“那就不要被人发现啊!你可是蜃楼顶尖的吃赏人,得对自己的本事有点信心!”
纳布无语凝噎,过了一阵,道:“你说的倒是容易。”
常谷主自认是个非常讲理的人,见纳布不服气,立刻给他分析解释道:“世上的事,只要喜欢,就没有难的。最难的是不喜欢。心之所向,做什么都尽心尽力,也不觉得累,事情自然就越做越好。心里不喜欢,做什么都觉得委屈,越委屈越容易出疏漏。最忌讳不喜欢还逼着自己竭尽全力,到头来一场空,还平白受了许多委屈。”
纳布斜睨着常醉,目光将信将疑。
常醉笑着总结道:“总之,人要遵从自己的心,不然活再久都是受累受苦。”
纳布说:“听你胡扯。”
过了一阵,他又按捺不住地开口道:“那个……你和那谁在一起的时候,平时都做啥啊?”
宴寒之在入道镇上有一间种着白梅花的别院,打理院子的花匠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院里的梅花这时节仍开得热烈,纳布越过墙头的时候顺手折了一枝,衣袂上也染了一缕梅香。
这时候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顾清之本该沉沉睡去,但他睡不着,好整以暇地坐在床头,他故意没有关窗户,希望那人进来的时候容易一些。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他忽然有些理解纳布了,有时候真是相见不如不见。不见的时候未必这样抓心挠肝地想着,一旦见了面,越发清楚自己有多放不下,越发清楚分别是多么让人难过的事情。身边有人的时候倒也还好,或可找些事来让自己忙碌起来,可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便很难熬。
这些恼人的纷繁杂念在见到屏风上熟悉的身影时,顷刻间烟消云散。
顾清之赤着脚,快步转过屏风,瞧见纳布正在朝一只长脖的青瓷瓶内插着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