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章七十九 琴歌会

出门在外,常谷主低调地给自己取了个假名,自称姓曲名觞,字一白。

顾清之心道,这四个字里没有一个酒字,却字字离不开酒,看来常谷主对杯中之物确实爱得深沉。

在秋瑟谷时,顾清之虽然通过镜湖盟会的影像见过常醉,直面本尊却还是头一次。心下不由叹道果真是丰神俊逸,气度不凡。且不知是否因他修为已臻化境,不同于纳布毫无灵息,他周身确实有淡淡的灵气萦绕,却丝毫不显邪修妖骨的气息。

顾清之当然不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也不由暗想,常醉若是有所图谋,这入道镇内的仙修又有几人能招架得住?

幸好常醉此行只为出门散心,双方通过姓名后,听到有酒喝,还有诗会,立刻与阮凤铃一拍即合去凑热闹。

纳布问顾清之:“你也想去作诗吗?”

顾清之反问他道:“你会弹琴?”

纳布摇摇头:“吹笛子还差不多,弹琴真不行。”

顾清之笑道:“那还不如去看灯。”

临行前,顾清之还是有些担心阮凤铃,纳布说:“别担心了,他们今晚上要是赢不了,我跟你姓。”

顾清之见纳布如此信任常醉,又想常醉成名多年,若贸然对一个小辈出手,未免太失格调。况且自己与阮凤铃身上有什么可图的呢?劫财是分文也无,劫色……也不知道谁劫谁的——当然,这只是玩笑之念。常谷主风流飒沓了那么多年,倾慕他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除了温小柔,道界内外无半分旖旎传言,顾清之觉得常谷主的人品应该还是靠谱的。

但还是有些好奇,忍不住问纳布道:“曲兄怎么会来入道镇?”

纳布心说,还能为什么,为杨泓的事,他离家出走呗。

常醉自一年前妖国现世,携众邪修凯旋后,便与温小柔闹了脾气,大半年不曾回秋瑟谷。纳布这次的生意就是受温小柔所托前来寻他。但这些秋瑟谷的内务不足为外人道,因此纳布嘴上只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他整日里逍遥自在,一年里大半时候都不在秋瑟谷。像只没脚的鸟,今日停在这,说不定明日就要飞到别处去了。”

顾清之一想也是,与常醉有关的传闻无非是他去哪里写诗,又到何处喝酒,又或某年某月在某个小镇上行侠仗义了一番,萍踪浪影,风流快意。

顾清之叹道:“曲兄的日子过得真是叫人羡慕。”

纳布觉得莫名其妙,心想我要有温小柔这么个对象,我也得天天离家出走。随口问道:“你羡慕他什么?”

顾清之本也只是随便感慨一下,听纳布这般问,原想说羡慕常醉的逍遥自在,但想起秋瑟谷那一大摊子事,又看看纳布,总觉得这逍遥自在里掺了点水,于是苦笑道:“做谷主的,至少不用春秋两考吧。”

纳布先是一愣,而后也忍俊不禁。

“课业很辛苦吗?”

在登天道时,长辈们询问课业如何,顾清之的标准答案是“还好”。但他抬眼看了眼纳布,把原本的还好吞了下去,有点委屈地诉苦道:“我去年秋天的时候,咒阵差点得了个不通。”

纳布问:“你们考几门啊?”

顾清之道:“七门。”

纳布宽慰道:“那也还好嘛,你考七门才有一门差点不通。我当年在教里考‘圣血’,差点门门不通。被刷下来五六次呢。我师父是个乌龟王八蛋,但在教里的地位不比九座在登天道低呢。”

顾清之眼睛一亮,好奇道:“巫教也有考核吗?”

纳布道:“统一的考核倒是没有。我们教里分‘五脉’和‘十巫’两个部分,哎,怎么说呢?有点像灵墟岛的灵墟三阁,虽然在外都是巫教弟子,但在里面是分开算的。五脉的弟子归他们脉主自己管,各个脉主想怎么考怎么考。十巫这边听各自师父的,有的师父喜欢考来考去的,有的师父完全不管。但‘圣血’和‘蛇骨’是例外。”

顾清之记得当初被巫教追杀的时候,领头那人提起过,纳布曾经是“最强蛇骨”。

他笑道:“你的‘蛇骨’一定考得很好。”

纳布失笑道:“你误会了。‘圣血’和‘蛇骨’在教里不是科目,而是身份。”

顾清之道:“身份?”

纳布道:“这个有点不太好解释。”

两人并肩走过长街,穿过密密麻麻的宫灯,灯上的流苏垂落下来,像是黄色的藤花。纳布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临水的藕粉小摊,那摊主手艺不错,生意红火,纳布点了两份招牌藕粉后,给顾清之缓缓解释道:“五脉和十巫的弟子都可以去考‘圣血’,有点类似读书人考功名,考上以后会有点好处,但理论上不会影响你在教里的任职。打个比方,我们十巫这边最简单。十巫是巫教最有权势的十位长老,每一位都有自己的传承。我们这一脉的称号是巫罗,老王八……我师父只有三个徒弟,也就是我师兄,我和我师弟。”

纳布伸出三根手指,最后一根稍微抖了一抖。

他撇了撇嘴,继续说:“按照教里的规矩,下一任巫罗长老应该从我们三个人里选。至于选谁,全看老王八蛋高兴。除此以外,哪怕是教主和大长老也不能决定巫罗长老的人选。我们三个之中,他一定会选我师兄,原因呢……不重要,反正他肯定选师兄。这点和我师兄是不是圣血没有关系,哪怕我和泽漆是圣血,师兄不是,只要他不愿意,我们都不可能继位。所以理论上圣血不会影响一个人的职位和升迁,当然只是理论上,圣血是被神认可的人,拥有他人无法比拟的神眷,即便他们在教里不出任任何职位,在人们心中,他们也是最尊贵的。”

顾清之问:“那蛇骨呢?”

纳布道:“蛇骨最开始是指一个家族,他们是隐神最忠诚的追随者。我跟你说过,‘情人骨’就是来源于这个家族。因为圣血拥有与神沟通的能力,所以这个家族也将他们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后来这个家族的人越来越少,传到现在,只剩一个活人了。教里不得不选出一批人来保护圣血,这批人也被称作蛇骨。因为我们不需要学习其他技能,只要一心一意学战技就好了。所以人家常说我们是整个巫教最能打的。既然是学武,肯定要打架,武坛每年会有一场比试,就算是年终考核了。”

顾清之真的有点羡慕了,眼睛微微发亮,崇敬道:“你被称作‘最强蛇骨’,岂不是教里最能打的?”

纳布坐直了身子,摆摆手,纠正道:“武坛每二十年一届大比武,我只是我那一届里最能打的。我们教里的老王八多如牛毛。”纳布耸了耸肩,道:“我可不敢说全都打得过。”

顾清之好奇地眨眨眼,问:“那你们教里谁最厉害?教主吗?”

登天道内,实战最强者,历来是三祭中的武祭。

纳布轻蔑一笑,道:“教主算什么东西?教里最强的当然是大长老。”

提及巫教大长老,顾清之罕见地从纳布眼里瞧见一丝崇拜,心想那得多厉害啊,真想见识见识。待还要继续问下去,摊主端了两碗藕粉上来,见到纳布,眉开眼笑地寒暄道:“公子又来了啊!按老规矩给您少放了点糖,这小料是我们新做的,您尝尝合不合口。”

顾清之接过木勺的手停顿了片刻,问那摊主道:“这位公子经常来吗?”

摊主是位中年妇人,爽朗健谈,哈哈笑道:“倒也不是常来,去年笼统也就来了七八回,只是公子生得好看,又是一双蓝眼睛,他在水边坐着,湖上的姑娘们见了都要下船来点份藕粉呢。”

纳布轻咳了一声,厚着脸皮道:“人长得好看,没办法。”

摊主附和道:“是了是了,咱们入道镇上的人,仙君也见了不少,但说模样标致,还没几人及得上公子。”

顾清之望着纳布的眼睛,道:“你到入道镇来,怎不托人给我捎个信,好叫我一尽东道之责?”

纳布垂眸,淡淡笑道:“我也猜你忙课业嘛。”

顾清之知道纳布是怕自己来见他,被同门撞见,惹人非议。心里既感动又难过,后悔去年怎么没多下山来走走,兴许就能“碰巧遇上”,即便不说话,远远地瞧上一眼也很好。

他尝了一勺藕粉,那清甜在口中化开,小料中有炒熟的干果,略带一丝焦香苦味与咸涩,藏在香甜里衬托的那藕粉更甜了。

顾清之道:“你寄来的叶子我收到了,我把它们夹在书里,虽然各色的都很好看,可我还是最喜欢红色。”

他分明没说什么更出格的话,但听到红色二字,纳布瞧见自己火红的衣袖,一时间竟毛头小子般小鹿乱撞起来。

清欢阁

琴歌会上,常醉不负纳布厚望,果然一路所向披靡,于他而言,喝酒与作诗皆是与生俱来的才能。弹指间便能出口成章,落笔惊雷。

最可贵还是那从容不迫的气度。

阮凤铃自认也是见过些世面的,登天道的高阶弟子虽然偶有一二脓包草芥,但整体还算是群英荟萃,不乏文采飞扬,才思敏捷之人。平日里各色宴饮,自也吟诗作对,一两首,十一二句的倒也罢了,但十几首诗一连做下来,总少不得沉吟推敲一二。

然常醉坐在席间,闲适的仿佛只是来喝酒的,瞥见题目时只是微微一笑,那一壶壶清酒入喉,瞬间化开他心中万点墨意豪情,提笔时悠悠哉哉,落笔处却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吟诗作对,最基础的是平仄押韵,稍高些便讲究文藻华丽,典出精巧,言之有物,情感真挚。最高之处,却可抛却一切外物,唯有‘大巧不工,浑然天成’八字。

这种高明甚至无须行家来品鉴,可堪雅俗共赏。

好几次,常醉的诗句方一落地,便引来满堂喝彩,无须评定,对家便自己认了输。

纵然心高气傲有如阮凤铃,也不由为他的才华折服,不由私下称叹道:“曲兄真是才高,纵是常醉在此,恐怕也不过如此!”

常醉闻言只觉非常有趣,哈哈大笑,拱手道:“多谢姑娘称赞!”

他想了想,礼尚往来地点评道:“姑娘的琴音有情有技,技艺高绝自是令人叹服,但更可贵的是琴音里暗含高山流水的远志,却又不陷于阳春白雪的孤傲,另有悲天悯人的情思。琴者,当至情至性,世间男女之私自也有可叹可贵之处,但这般心怀天下的大爱,确实是少见啊!”

阮凤铃一惊,常醉侃侃而谈,仿佛随兴所至,但句句话落在她心坎上,她险些要激动地拉着眼前男人的手,将这个认识不到两个时辰的男人引为知己。好在她多年受到登天道礼仪教化,才堪堪忍住,但也不由对他心生好感。

赛至最后一场,对方颇有些能为,弹琴的那人虽然曲中无情,技艺却是娴熟,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而那作诗之人,虽不及常醉,但应对了五六首,也自有别具一格的高明之处,直到第七首时,阁主以‘兵戈’二字为题。

阮凤铃弹了一曲长恨歌,对方的琴师弹了一曲北风行。

常醉望见这二字,忽得沉默下来,敛了笑意,提笔落墨。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

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

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

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注)

侍墨的小童将这诗朗诵出来,对面屏风之后静了片刻,传出一声苦笑叹息。

那人倒也有风度,悠然道:“非是做不得,只是勉强做来终究比不过,罢了。”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时,阮凤铃不由一愣。

胜负既定,仆役们便将间隔双方的屏风撤下,宴寒之望见对面琴座旁的阮凤铃,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也起了惊诧。

注:

这诗引自李白大大的《北风行》,感谢李白大大还有尚未入选中小学生课本的佳作,我本来想引用将进酒的,我的基友死活制止了我,点烟。

师姐对常谷主没那个意思,一时激动,大概有点类似于红军会师见到同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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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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