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温小柔给纳布下帖子，请他去见一面。
纳布短期内不想见她，但想着顾清之的悬红令还在蜃楼里挂着，只能勉为其难地去一趟北冥泽。
初八照例是开工的日子，温小柔喊他来是想下单请他走一趟，将一柄断枪送给叶孤竹。
那是杨泓祖传的长枪，他来秋瑟谷时为了路费，不得不将它当掉。那物原是凡品，跟随杨泓时经年浴血，离开杨泓后几经转手，温小柔托人寻回时已断裂。
她多年前便得到它，但一来枪身早已断裂，她与杨泓的情分也断裂，将这样的东西送还，容易让人误会是挑衅。二来杨泓在男女之事上总容易犯糊涂。温小柔怕他乱想，因此只将之封在贵重的沉香木匣里。
极少的时候，会拿出来擦拭一番。
温小柔说，杨泓生前种种不宜刻碑，以此来为他的墓志铭吧。
她说这话时，神情有些疲倦。
纳布见了，忍不住将那匣子打开，内中断枪形制古朴，枪头上满是豁口，沧桑斑驳。但作为一件古物来说，已经保存得很好了，足见收藏之人的用心。
因此他没拒绝这桩生意，但不愿自己亲自去，便说会让陆商代为转交。
温小柔听了这话，低低笑了一声。
“纳木错，阿依古丽走的时候，嘱托我照顾你，我也厚颜勉强算你半个姐姐吧？听我这个过来人一句劝，朋友之间，若有机会和好，一定要尽力去试一试。”
“你们与我们不同，对我们而言，退一步是比死更难的事。”
“但你还有机会，至少还有这个心意。人不要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做事，脸皮厚一点，也没什么的。还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去试一试。”
正所谓听人劝，吃饱饭。
纳布虽然没到吃不起饭的地步，但难得听劝，厚着脸皮去了一趟桑梓峰。如今他已不能将梨香乘停在鹰虎岭尾峰的驿楼上，好在潜入鹰虎岭这件事一回事二回熟，况且桑梓峰的看守比主峰总坛弱得多。
上弦月满，清辉下芦花似雪。
叶孤竹的埙声已能引来百鸟悲鸣，可他却不想吹《紘野赋》了，他吹奏着杨泓故乡的一首乡间小调，那曲子很简单，是杨泓刚开始教他吹埙时择的入门曲目，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他未察觉纳布的灵息，但听见风吹拂银饰的声音。
叶孤竹放下手中的陶埙。
“看来鹰虎岭的巡卫方式，确实该换一换。”
那语调平淡的，竟有几分像杨泓生气的时候。
纳布听见这语气，突然没有勇气再前行一步，他扭过头，假装若无其事：“若这点本事都没有，明月楼还怎么过日子。”
“这次谁是你的老板？”
纳布将沉香木的匣子抛给他，叶孤竹单手接下，推开看了一眼，望见那枪身上的杨字时，霜雪般的面容上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纳布以余光瞥见，开口替温小柔解释：“她说她托人找到的时候，就已经断了。所以不知道该怎么送还他。”
叶孤竹的指尖拂过断刃，问：“那现在呢？”
纳布道：“物归原主，以此为悼，仅此而已。”
他们隔得遥远，但中间几乎没有什么阻挡，只是一条狭隘的路。
叶孤竹低头抚摸那长枪，并不看他，这让纳布觉得很没意思，他忽然明白当年叶孤竹回头对他说抱歉时花了多大的勇气。可这终究不是一个剑穗的事。
他决定离开，果然他这辈子都不该再出现在叶孤竹面前。
纳布转身，背后响起叶孤竹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替我告诉温珑，从今以后，我会时时盯着她。她的一举一动，若于秋瑟谷有益，鹰虎岭不会是她的阻碍。若于秋瑟谷有害，叶孤竹将是她的第一个敌人。”
一阵狂风吹拂蒹葭地，雪与芦花四散。
纳布听见了玄鹏的鸣叫，忍不住回头。
叶孤竹在月下抬眸，他的双眼已然与身后玄鹏同样赤金。
后来陆商告诉纳布，当年庚午之战，叶孤竹受过一次很重的伤，对方的刀刃离他的心脏只差一寸。
杨泓为了保住他，强令尚未出壳的明空与他结契，这样即便叶孤竹受到致命伤，也能吸收玄鹏的生命力拖延时间。或许是因这缘故，加之叶孤竹的母亲来自西番，混有妖族血脉，自那日起，他体内的妖血便彻底觉醒。
这大概是杨泓早已写好的剧本。
纳布曾听人说在西番，身怀妖血者，也只有在极度的痛苦中才能够觉醒潜能。
他听完，只觉得杨泓这个人，真是从一而终——永远是那个不够混账的混账东西。
见过叶孤竹后，纳布将旁的事情都推了，窝在洞天藏茗里陪顾清之练剑。
直到春梨花开的时节，陆商从不见秋里带回消息，靳寒枝抽空帮纳布查清了顾清之那单悬红令的买家，居然是鹿姬。
纳布听到的时候，忍不住笑了一声。
二月二，龙抬头。
纳布准备带顾清之去一趟蜃楼，让他长长见识，顺带把悬红令了结干净。
出门前，纳布让顾清之收拾一下，又问他有没有喜欢的要一并带走？
顾清之睡在他膝头，将搭在自己面上的《简书》挪开，看了一眼纳布，笑着摇头。
他知道，他最喜欢的东西是带不走的。
蜃楼本体是一座在空中不断移动的巨舰，具体位于何处，连纳布也不知晓。
不过，人间每一座稍大的仙乡都有通往蜃楼的传送法阵，这些传送阵的所在倒是不难打听。所谓仙乡，或城或镇，大多是仙门大派的驻地，或诞有玄门豪族，是人间的皇帝老儿管不起的地方。
离秋瑟谷最近的仙乡是平江城。在玄门内也常被称作邪修之城，除了因它地理上与秋瑟谷离得近，更因平江城主殷红晚偶尔也和温小柔睡一个被窝。
近年来，平江城与秋瑟谷往来越发密切，本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镜湖盟会对邪修在平江城的言行有严格限制，烧杀抢掠一概不行。平江城内的居民与往来的商贾渐渐也就习惯了与邪修和平共处。
且因此处能贩到与别处不同的风物，平江城在玄门内越发地兴盛。
殷家在玄门原是个小门户，祖上没出过什么大能，但生意一直做得不错。殷红晚接管平江城之前，仙门内便与殷家有不少生意上的往来，他又师从辉腾天宗，从修行上讲划不到邪修那一栏去。
他本人更是长袖善舞，历任镇邪军军长都拿他没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他和温小柔狼狈为奸。
因常醉的缘故，纳布不喜欢殷红晚，但还蛮喜欢遍植薄槭的平江城。
城里也有保温结界，并不十分寒冷，只是冬天还没过去，槭树光秃秃地萧索着。
他们牵着手走过长街，纳布跟顾清之说，每年秋天的时候，这城内的槭树薄红翠绿色彩缤纷，比画还要好看。
顾清之遗憾道，可惜了，去年秋天我都没有来过。要是今年能见到就好了。
纳布沉默了一瞬，说，到时候，我寄给你。
他们一起踏入传送的阵法，白色的仙光遮盖所有人的视线，顾清之忽然侧过头来，在他脸上蜻蜓点水的落下一个吻。
纳布一怔，吃惊地扭头望他。
看他像个不知所措的笨鹅，顾清之忍俊不禁。
那一瞬间，纳布觉得这世上再缤纷的槭叶在这一声笑中也失了颜色。
只可惜世上越美好的东西越短暂，纳布还没回过神来，周身的白光也未散去。
耳畔便有一声怒吼炸响。
“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传送阵法的仙光散去，周遭是数十位仙门弟子，玄衣朱裳，风卷着他们衣袍上的太阳神鸟纹，熠熠生辉。
为首的一男一女，见到阵法中出现的两人，眼眸一亮，立刻默契十足地合掌结咒，祭出一方古印。他们身后数十位登天道正式弟子，并着二三十外门弟子同时闭目凝神，嘴中念念有词，同心协力驱动法阵。
一时红光大盛，古印升至空中，化作一道凰女虚影，三首千臂，宝相庄严，怒目圆睁，千臂一同指向纳布，大有要将他拍成肉泥的架势。
纳布心中真情实感一声叹息。
“艹！”
撞到来抓早恋的了！
顾清之见到为首的那一男一女，也是惊诧不已，正要冲出去解释。
纳布却手疾眼快地将人拉了回来，一把揽入怀中，单手扣上他的脖颈。
顾清之小声传音入密：“纳布！那是我师兄师姐！”
纳布心道，我又没瞎，衣服上那么大的神鸟纹我看到了！他在顾清之耳边小声提醒：“你这么多同门在场，你和一个邪修拉拉扯扯地从传送阵里出来，我还放任你毫发无损地跑回去，你回去要怎么解释？”
顾清之一愣，他乍然见到宴寒之，完全忘了这一茬。
“那你要怎么办？挟着我能脱身吗？”
顾清之心里觉得有点悬，谁的师兄谁知道，宴寒之敢在蜃楼门口堵纳布，肯定是有了十足的把握。他抬头瞟了眼那个红彤彤的凰女神像。
心道，师兄真是太有本事了，连镇派的五印都请了一枚出来！
纳布也有点郁闷，宴寒之的修为在登天道的同辈里绝对是第一人，年纪轻轻就踏入金丹境界，他身边那女子显然也绝非善类，两人配合着竟能自如地驱动登天道镇派的五印之一，真是未来不可限量。
但若只是他俩人，即便加上身后那几十名充数的弟子，纳布也是不怕的，可偏偏他们手里有登天道的镇派五印——这神物对于单一的灵元有绝对的克制作用。巫教弟子入道时皆五灵俱全，这东西单一一枚打在旁的巫教弟子身上，倒也没有那么强的克制作用，但纳布身负隐神之力，体内灵元强烈失衡会引得隐神之力骤然爆发。
况且那还是顾清之的亲师兄，纳布又不能把人往死里打，一时确实有些尴尬。
宴寒之顾忌着自己师弟的性命，也不敢轻举妄动。
双方正僵持着，一柄折扇从天而降，在两方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隔线。
折扇只是普通的折扇，但那折扇的扇坠却是非同一般，乃是一枚岐山红雕刻而成的枫叶。
顾清之久违地听见纳布真情实感的一声叹息。
“艹。”
写到这里，秋瑟谷的事才算真正告一段落。
但因为杨泓是第一卷的主角，所以分卷的时候我还是想分在他死的那章。
老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主角，但写他呢，我写的实在很爽！（虽然没什么人看，也没啥反馈QAQ）
杨泓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他有很虚伪的一面，但他的虚伪里也有真心，他说过的许多话，看起来像是在演戏，但其实里面也掺杂了他的真心。
他对纳布好是真的，他防备纳布也是真的。
所以纳布这个纯爱党才特别讨厌他，纠缠不清，爱恨不明，让纯爱党好难做人的！
最后澄清一下，老杨确实是个混账东西。
但上次去找叶孤竹哭唧唧那场是真心的，不是茶。这个人能渣到叶孤竹，全靠叶孤竹让他。叶孤竹不想让他的渣时候，他只能无能狂怒！暴躁！
偏偏叶孤竹时那种“生活上你随便渣，工作上的事情只要我是对的，你一定要听我的！”类型，杨泓真是恨得痒痒又没办法。
他们两个之间的事，纳布是搞不明白的，只有他们自己明白，点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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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章七十三 芦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