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虎岭
叶孤竹在自己的房中抄书——那日之后,杨泓便将他软禁了起来。待遇还算不错,吃喝不愁,只是将鸾锵封印了,不准他随意出门,也不再来看他。但他的卧房与杨泓的书房只隔了一道碧纱橱,两人坐在碧纱橱的两头,以他们的修为,对方在干什么,自己心知肚明。
叶孤竹小半辈子没这么清闲过,子规乡的公文杨泓亲自替他包揽了。旁人也不敢随意跟他说话,他独自一人闷在屋里,能打发时间的事非常有限。他发了两日呆,实在憋不住,问侍奉的人能不能取卷书来给他。
派来顶替叶旻贴身伺候他的,是侍奉杨泓的老人,虽与他不算非常亲近,但也知道不能慢待了他。于是从他房里出去,走个十几步,敲开隔壁杨泓的书房门请示大统领。
杨泓心里不痛快,想折腾一下叶孤竹让他陪自己一起不痛快,就说不给。
叶孤竹隔着碧纱橱听完一遍,又等那侍从外面走个十几步回来再听一遍,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坐到离碧纱橱很近的地方,玩弄着帷幕上的流苏,杨泓那天没管他,一个人处理完了公务回去睡觉,第二天处理完手头上其他的事物,练了会儿功,回书房的时候看到他还坐在同样的地方,还是那般不紧不慢地玩弄着那把流苏。
没人敢告诉他叶孤竹那天一夜没睡,但杨泓非常了解叶孤竹的性子。
气得当场又砸了个价值不菲的杯子。
叶孤竹的手停了一瞬,又继续玩他的流苏。
比起吵架来,杨泓有赢过叶孤竹的时候,但比起置气,他一次也没有赢过。
叶孤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玩了三天的流苏,终于摸到了杨泓的底线。
杨泓暴怒着扔出一套《焚藏》来,命叶孤竹抄书,一天两卷,抄不完不用吃饭了。
——他们这样繁英境界的修士,当然也可以辟谷,也可以不眠不休,纯靠灵力维持肉身,十天半个月不会出事。但□□的本能还在,依旧会饿,会困倦,会痛苦疲乏。
叶孤竹有时候也会觉得杨泓不可理喻。
他想看自己的痛苦,自己便大大方方地痛苦给他看,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既不快意,也不满足。
今日是最后两卷书,他抄到一半的时候听说杨泓今日出门成亲去了,估摸着杨泓今天回来也肯定不会来书房查他的两卷书,索性把笔丢开,不抄了。
他不欲多想,但脑子里挥之不去大婚的画面,好在没多久便有人来敲他的门,说是来送抄书的纸。
叶孤竹不想抄书,但更不想下面人难做,便应声让人进来。
结果进来的人居然是叶皎!
叶孤竹吃了一惊,当即不知道该感慨自家闺女机敏,还是感慨鹰虎岭巡逻懈怠。
幸好杨泓给他留了情面,虽然不准他踏出房门半步,但也没命人时刻监视他的吃喝拉撒。
他将人拉到角落里,低声问叶皎怎么来了?
叶皎又是担忧又是为难地望着他。
叶孤竹立刻意识到是出事了,他问:“是子规乡还是…”
叶皎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份秘信来交给叶孤竹,叶孤竹看见信封便知是子规乡潜伏在镇邪军内的暗线传回的消息。他急匆匆将信件拆开来一看,面色越来越凝重。
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镇邪军内竟已知晓秋瑟谷内战的消息,又知常醉不在谷中,正在紧急点兵,随时准备进攻!
叶皎道:“义父,我知我本不该来,但此事事关重大…”
“不,你做得很好!”
叶孤竹将信叠起收入怀中,他稍一思索,吩咐道:“皎儿,你且回去找阿旻,他是我的人,估计也被大统领软禁起来了。不过不要紧,等会儿总舵乱起来,你便让他带你趁乱回子规乡。让他吩咐上下准备迎战,就说是我的命令。”
叶孤竹飞快写了一份手信,并着自己的信物交给叶皎。
叶皎问:“义父,您呢?”
叶孤竹说:“我要去渔舟唱晚。”
叶皎道:“可…您的剑……”
叶孤竹笑道:“没有鸾锵,世上难道就没剑了吗?”
杨泓此番带走了鹰虎岭总舵上的大量精锐,余下的人叶孤竹随便抢了把剑便足以应付。唯一的问题是鸾锵被封印,临时抢来的剑无法配合他御剑飞行。叶孤竹只好一路砍瓜切菜地打到踏云台上,准备随便抓只蓝焰赤隼凑合一下,没想到他一到踏云台上,那只名叫明空的玄鹏幼鸟便飞了下来。
叶孤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钢剑。
玄鹏是群居妖兽,族中首领身负血脉王印,并能以此号令全族。杨泓昔日在西荒降伏了这一支玄鹏的首领,与之定下了血契,双方便可以以特殊的方式进行交流。眼下杨泓与那玄鹏首领不在,但若留下过确切的命令,譬如不准叶孤竹离开,那么留守的玄鹏都会倾尽全力地阻止他。
即便有鸾锵在手,叶孤竹也不敢托大自己能单挑那么多只玄鹏。
但明空只是拍打着翅膀,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在邀请他上来。
这其实是很不寻常的事情——玄鹏首领虽然臣服于杨泓,但玄鹏本身依旧是很高傲的妖兽,若非杨泓的命令,他们绝不允许杨泓以外的人骑在他们身上。
叶孤竹有些犹豫,担心这是一个圈套。
明空似乎有所感应,露出委屈的神色,它拍打翅膀,在叶孤竹周围盘旋飞翔,用不甚宽大的鹏翼扇飞了前来追击的巡卫,似乎想以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与叶孤竹是一头的。
叶孤竹乘着明空抵达渔舟唱晚时,远远便见着雷火交织,玄鹏与青蛟嘶吼声震耳欲聋,那阵仗之大,连他身下的明空都露出了畏惧的神色。
叶孤竹紧皱眉头,安抚地拍了拍它的脖颈。
温小柔已落了下风,身上多处见红,但精神头依然很好,瞧见叶孤竹时,还能抽出空来打趣道:“阿照,今日是大哥大婚,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啊?”
杨泓却已杀红了眼,看了眼叶孤竹与他身下的明空,气得只剩下一个字。
“滚!”
听见这气震山河的一声吼,叶孤竹便已明白,自己怀里的这份军报,对于现在的杨泓而言只是一张废纸了。
不过,好在他还有别的办法。
他乘着明空飞到两人战局的中央,拔出腰间伤痕累累的钢剑,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当胸刺去。
他那样的决绝,以至于杨泓完全来不及反应。
回过神来,只听见明空凄厉的叫声,年幼的玄鹏似乎也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再也无力拍动自己的翅膀,当空笔直地坠落。
杨泓即刻驱使身下的玄鹏飞了过去,他放开了炎狼长枪,紧紧地接住了叶孤竹,赤红的双目中几乎要留下血泪来,爆裂的情绪不受克制地冲口而出,化作响彻天地的咆哮。咆哮过后,只剩下嘶哑的声音。
“为什么?”
叶孤竹却没有回答他,先一步对温小柔喊道:“温堡主,若他日鹰虎岭群龙无首,你能驾驭得了吗?”
温小柔没有回答,只是有些悲切地望着他。
但这沉默,本就是最好的答案。
叶孤竹虚弱地笑了。
他又对杨泓说:“泓哥,现在你不能杀她了。你杀了她,来年就没有人替你镇守谷口了。”
杨泓浑身都在颤抖,那是他不肯承认又无法克制的情感在作祟,他眼里只有大片大片红色的花,肆意地绽开在叶孤竹的衣襟上,口齿间。像许多年前,在庚午战场上,那是他一生中离恐惧最近的时刻,这个一心依靠着他的少年要离开,将他留在这个孤寂苍茫的尘世。
交代完公事,叶孤竹松了口气,用自以为还算轻松的语调道:“他们说我怨恨你,所以才在山坡上种满了杜鹃花。其实不是,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只是记得你说过,你故乡的山坡上也有一片杜鹃海。所以……下次记得白天去看啊……”
他想再抬手摸一摸杨泓的脸,但终究克制住了。
孟贡阁 七楼
师兄弟俩人运功后,纳布有些虚弱,莫陇倒是十分精神,他请顾清之在内照看纳布,自己还有些事要到外厅去处理。
顾清之心想,或许与他们师门有关,便没有多问。
莫陇出去后,顾清之坐到纳布的床边,纳布已经有些昏沉了,郁闷的伸手去勾了勾顾清之的衣带。两人小声地说着些体己的话。
纳布说:“太倒霉了,本来想带你出来玩的。又叫你被我拖累了。”
顾清之笑笑,说:“哪有,今天该打的架也没少打,这样也挺好。”
纳布道:“别骗我,你肯定很想出去看热闹。”
纳布猜的没错,顾清之骨子里多少有些不安分,但于他而言,守着纳布更重要。他怕纳布觉得愧疚——他已经发现了,纳布有个很大的毛病,总爱把错误归结到自己的身上。因此避重就轻地说:“怎么能说是看热闹呢,哎,说的好像不是你们家里的事一样。你一点不担心外面?”
提起这个,纳布更郁闷,他闷闷地道:“说实话,我真担心不起来。你不了解我师兄,他若要杀一个人,没有人能阻止他。”
顾清之想起外面那一地的尸体,心里也觉得莫陇这人挺凶残的。
不过那人毕竟是纳布的师兄,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没事,其实看你睡觉也挺有意思的。”
这话倒也不假,顾清之确实觉得这个人睡着的时候满可爱的,纳布睡着时喜欢蜷起来,还喜欢手里抓点东西,特别孩子气。纳布轻轻笑了笑,他的眼皮子已经打起架来,但嘴里还嘟哝着下次要带顾清之去看花。
顾清之守着他,看他静静睡去,心里很踏实。
过了一阵子,他遥遥听见有脚步声朝这边来,便打算提着青琊出去看看——莫陇毕竟是纳布的师兄,本身又不是善于战斗的类型。但外厅的莫陇说,没事,自己能够应付得来,让顾清之专心陪护着纳布。
莫陇放下手中的茶盏,在外厅施加了一个禁音的结界,这个结界能使内部的声音不再传出去,但不妨碍外面的声音进来,他听见杨泓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与杨泓初见的那一夜。
那时叶孤竹突发时疫,他往日身体都很康健,骤然病发,烧得格外厉害,杨泓急得不行,大半夜到处寻医问诊。听说附近的客栈里有个小有名气的大夫,忙忙地抱着叶孤竹去求医,他本可以踹门进去,但怕大夫生气,不肯尽力救叶孤竹,所以格外客气,平日里那样霸道的人物,竟好声好气地在门外说了许久的话。
彼此,夜已深了,莫陇已宽衣睡下,他正身上懒懒的,纵有千般好处,一时间也不大想出门挣这闲钱。倒是他枕边那人还未睡下,正饶有兴趣地把玩着他的一缕发丝,那人今夜饕餮餍足,因此心情格外的好,低声笑着道:“他求得那般心切,怕是真要出人命了,罢了,我替你去看看吧。”
听见他的声音,莫陇才睁开眼,依旧是厌厌的,但瞧见内榻的嘉骨——那时嘉骨年纪还很小,不过六七岁,身量都未长开,猫儿一样的缩成一团,靠在那人的腿上睡得昏天暗地。他摇了摇头,说:“算了,还是我去吧。你看着孩子,他醒了就不容易再睡下。”
那人玩笑道:“你就那么疼他?”
莫陇一面穿衣服,一面觉得这人有时候真是无聊得紧。
“你……吃孩子的酒?”
他们离开百越不久,莫陇的中原话才刚开始学,说得并不好,那人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哑然失笑。但这样的莫陇,在那人的眼里无疑是可爱的,他忍不住伸手去牵莫陇的手,埋首轻轻咬了咬他的尾指指节,莫陇教过他,这在百越是非常亲近的动作。
莫陇随他咬着,收回手时垂眸很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容温柔缱绻,风情万千。
这才施施然去开门。
比起当年,杨泓今日的脾气便没有那般好了,他是踹开门进来的,人已急红了脸,进门后几乎是箭一般地冲向了莫陇。他甚至来不及将怀里人放下,便急切地抓住了莫陇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莫陇!救他!救救他!只要他活下来,我就把纳布还给你!我什么都给你!”
“你救救他啊!!莫陇!!”
他声嘶力竭地嘶吼着,急切的心情透过强大爆裂的灵压向莫陇袭来。
但莫陇丝毫不为所动,他那么冷淡,甚至有些冷酷了。
他说:“你不用担心,过一会儿就好了。纳布很怕他出事,我给了他替命蛊,让他种在叶大少的身上。”
莫陇的语调几乎没有一丝的起伏,但这一刻,杨泓仿佛溺水的人抱住了唯一的浮木,终于能够重新喘上一口气来。那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他几乎脱力到头晕目眩,他向后退了半步,半跪在地上,沉重地喘息起来。
即便是这样,他依然紧紧地怀抱着叶孤竹,仿佛抱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他靠在叶孤竹的肩头,听见那原本已渐渐微弱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面上竟然无法控制地又哭又笑了起来。他的生命中有那么多重要的东西,可这一刻,他清楚地感觉到,没有什么比怀里这个人更重要。
渐渐地,一股尖锐的疼痛在他心间逐渐蔓延开,那不是强烈的情绪为他带来的错觉,他感受到有黏腻的液体在他胸前蔓延开。
莫陇的声音依旧没有一丝情绪。
“纳布在他身上种下了生蛊,我在你身上种下了死蛊。以你的修为,足以在蛊虫彻底发作之前将其逼出体外。不过,你若将蛊逼出来,叶孤竹必死无疑。他能为你死,你能为他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