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桥彩喝虽是极乐宴的重头戏之一，但七杏主毕竟人数有限，陆续走完也花不了半个时辰。今日七杏主里来得最晚的是靳寒枝，他稍稍来迟了一些，虹桥也走得低调，照例是水墨开道，没有带侍从，独自捧了一座金丝楠木镶螺钿的琴匣，名贵异常，旁人只当那是他赠与杨泓莫陇的贺礼，倒也不以为意。
一众人里唯有卧松客看得心惊胆跳。
卧松客的年岁论起来比杨泓还要大上一些，入谷时间也早，只是早年并不在谷里常住，萍踪浪影多年，庚午之战后才被常醉请回来看家。他与靳寒枝勉强算是故交，知道这个人自入秋瑟谷便只有一把断弦老琴，形单影只许多年，是去死团里的骨灰级人物，他实在担心靳寒枝在这种日子里送出点不太体面的贺礼。
幸好靳寒枝的贺礼另有其物，看那匣子大小，应当是一卷书画，卧松客才悄悄松了口气。
最初修建雀顶时，哈尔.穆桑的想法很简单，七位杏主，七瓣“莲花”，一人一瓣，杏主们坐在“莲瓣”中心，视野最好之处，拥趸们紧随其后，掏钱豪迈的坐得近些，囊中羞涩的坐得远一些，价钱公道，条理清晰。
奈何常醉不乐意。
常谷主的道理是，自己出门参加宴席，又不是在观镜台上开会，这是私人场合，他不要孤家寡人独坐，他要和温堡主坐一桌！
由于常醉过于值钱，哈尔.穆桑不得不考虑他的意见。但杏主们两两拼桌也非常不好安排，他固然可以作为东道单独开一桌，但余下的杏主里还有靳寒枝这个和谁都不愿同桌的刺头。
最后只好妥协成将杏主们的观赏台修得大一些，杏主们可自带家眷，若自己有事来不了，也可将帖子托付他人。但无论杏主观赏台上来的是谁，杏主们各自所属的莲瓣上看客们的茶水钱都会拿出一层来供给那位杏主。
譬如今年，妖国现世，常谷主亲自带兵出征，悬天宫的那一桌坐的便是卧松客。虽然，往年坐的也是卧松客。因为常醉喜欢以家属的身份坐到丛云堡那一桌。丛云堡的那一桌，今年没了常谷主，倒也没显得过于冷清，一来温堡主盛装出行，风华绝代，压得住场子。二来她身边素来花团锦簇，美女如云，常醉不在，她便与女孩子们闲话家常，倒也是欢声笑语一片。
相比而言，镜湖集空空子那一桌就显得门庭奚落，今年顶上来的只有一个金翎客中不甚出挑的卢辉，他正因莫陇的婚事伤情，一个人闷闷地喝着酒，愁云惨淡。
靳寒枝那一桌则是一贯的冷清寂寥，其实他样貌出众，气质不俗，拥趸也不少，只是大多数怕他，只敢远远地瞧着。
因为莫陇迁去与杨泓同桌，嘉骨明面上还在禁足，纳布也不能露脸，隐蛇窟这一桌今年只得让乌鹤雪与雁断书两个晚辈前来撑场面。乌鹤雪心中是千般不愿意和雁断书亲近的，但也知道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因此只喝酒吃点心。雁断书照例不计较，尽足了为人师弟的本分，时不时地替他添酒添菜。
东道主桌上，唐望学着哈尔.穆桑的姿态迎来送往，身旁站着他的水神唐朔。他本该多说些场面话活络气氛，但今日毕竟是杨泓的婚宴，按照哈尔.穆桑的性格必会让杨泓来做这个主唱。因此唐望着了杨泓一眼，示意他先开口，杨泓也很承他这个人情，率先扶着莫陇起身祝酒，向众人宣布了两人结为道侣之事。
在座之人皆早有耳闻，但听到这话，还是不免神色各异。
到底是温堡主最端得住场面，笑靥如花，毫无破绽，第一个举杯相贺。
“敬大统领与大巫医，祝你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说完便豪迈地一饮而尽。
杨泓也笑得滴水不漏，同样举杯道：“谢尔吉言！希望你也能早日嫁一个好郎君啊，小柔。”
杨泓轻轻咬了一下那个一字，场下有不少知道内情的人会心而笑，温小柔却当做没听见也没看见，依旧坦然自若。
自她而后，数位杏主，几十位金翎客又接连上来劝酒敬酒，有敬杨泓的，也有敬莫陇的。杨泓的酒量可堪千杯不倒，但莫陇酒量一般，又尚在育琼，不过十几杯，面上便已染了几分醉意。
杨泓牵着他的手道：“你身子还未大好，不宜多饮，今日也累着了，且去休息吧！将这些个泼皮醉鬼们，交与我来应付。”
又对左右来敬酒的人笑道：“你们莫要再劝大巫医了，今日他的酒都由我来喝！”
说罢，便就着莫陇的手饮尽一杯。众人哄笑起来，都说大统领会疼人，又称赞大巫医何等品貌无双，无怪乎大统领的百炼钢也要化作绕指柔，嬉笑喧闹中，杨泓递给鹿铎一个阴冷的眼神，示意他带莫陇先行离开。
杨泓早与莫陇商定，让他借由不胜酒力离开，转而开启重黎古阵。因此莫陇没有推脱，很顺从地被鹿铎搀扶着离开了雀顶。
然而进入孟贡阁后，鹿铎并未带领莫陇前往昔日画下增化阵法的船舱中，反而转道前往了孟贡阁七楼。孟贡阁的穹顶是神殿，八楼是“冥狱”，而七楼则被视作“人间界”。哈尔.穆桑将自己的姬妾们安置于此，严加守卫，平日里绝不允许外男出入，但今天鹿铎一路畅通无阻地将莫陇引入了一间空旷的别殿。
莫陇虽然看不见，但感受到了许多熟悉的灵体。
入门前，莫陇问他道：“已经不需要重黎古阵了吗？”
鹿铎微微一笑，道：“大统领说，重黎古阵功效神妙，所以才绝不能让大巫医有机会成为我们的敌人。征战杀伐之事，本该让我们这些粗人来操心，岂敢轻易劳动大巫医？倒是有几位朋友，不远千里而来，只为一览大巫医的风姿，其情可悯，实在叫人不忍拒绝，还请大巫医赏光一见。”
事态出乎意料，仿佛急转直下，莫陇却面不改色，淡淡道：“开门吧。”
华贵的殿门洞开，内中是十数位百越打扮的巫教弟子，他们之中有人衣白，有人衣青，有人衣蓝，见到莫陇，无不弯腰行礼，高呼：“鸣古，贺特普！”
这话在古越语里意味请求神的庇护与赐福。
莫陇这次没有还礼，独自走过众人中央，在厅内主座上坐了下来，仿佛他才是此间真正的主人，他用古越语道：“贺特普。”
意为，赐福汝。
众人这才心怀感激地起身。
这情形让鹿铎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莫陇在巫教的地位如此之高，连前来追捕他的人都对其以礼相待。他曾经私下问过与自己交好的巫教弟子，为什么他们对于纳布和莫陇的态度差异这么大，他们两个不是同一个师父座下的弟子吗？
那位巫教弟子听后，颇有些愤怒，气鼓鼓地道：“纳布是最低贱的百鬼之子，即便他是十巫长老的弟子，又做了蛇骨，依然是卑贱之人。岂能与最尊贵的圣血相提并论？莫陇大人是神的使者，是智慧的化身，是神赐予我们的钥匙！”
同样从小被人叫做战奴孽种的鹿铎忍不住笑了，问：“这低贱与尊贵，是谁定义的呢？”
巫教弟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是神。”
鹿铎便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只是好奇，最尊贵的莫陇和最低贱的纳布怎么看这件事。
鹿铎站在角落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莫陇，莫陇像个主事者一般，对着巫教弟子用古越语问道：“你们的头领是谁？”
“在下塞尤，见过圣子大人。”
一位青衣男子出列朝着莫陇行礼，他看起来已过而立，是那种一看就沉稳可靠的长相。
莫陇认真回味了一下他的声音，摇摇头，道：“我不认识你。你是师尊的人，还是雅乔的人？”
塞尤笑了笑，道：“圣子大人，为何不猜是大长老谴我而来？”
莫陇沉吟了一声，道：“说实话，我觉得大长老没有这么无聊。于他而言，世人皆是渺小的尘埃，不足以让他耗费心思。”
塞尤闻言，笑容中多了一丝无奈和苦涩，这事本也没必要隐瞒莫陇，毕竟莫陇要随他们返回巫教则必然会见到他们的主人。他诚恳地道：“雅乔大人让我向您问好。”
莫陇微微点头，实则心中默默松了口气。
他问：“她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塞尤看了鹿铎一眼，似乎想暗示他回避，但莫陇打断道：“不必避讳鹿先生。”
塞尤有些犹疑，但终究没有忤逆莫陇，他用古越语说道：“大长老为人过于霸道，却又太过任性。因他的阻拦，上任教主身故后，教主之位一直悬而未决。这些年来，教内因此纷争不断，五脉与十巫的弟子争斗不休。这样的乱象，实在需要神的怜悯。雅乔大人身为药脉之主，同情我们这些苦难者，有志要结束这场纷争。奈何势单力薄，无力压服大长老与其他十巫长老，只能期盼圣子大人带回神迹，助她拨乱反正，一统圣教。待到功成之日，她愿与您共享巫教！”
这话中信息量极大，莫陇听后，不由沉默了片刻。
塞尤误以为他是心动了，更努力地劝谏道：“雅乔大人对您的心意，您应当比我更加清楚明了。即便当年您带走圣物，不辞而别，雅乔大人也从未对您心生怨愤，依旧日夜思念。您若知晓她的心意，便当明白，共掌巫教，绝非虚言。”
塞尤自认说得情真意切，莫陇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你这……算是请求我吗？”
闻言，塞尤眸中一惊，但念及雅乔对他的嘱托，他最终沉重地点了一下头，坚定地回答道：“是。”
莫陇不再理会他，转而望向鹿铎的方向，问：“鹿先生，你还想救治你的妹妹吗？”
提及鹿姬，鹿铎不由红了眼眶，他有些嘲弄地问道：“我还有这个机会吗？”
莫陇道：“只要你虔诚地向神祈求，神会仁慈地赐予她的一切。”
鹿家兄妹自幼长在中原，虽有辉腾血统，却完全无法理解辉腾人对于白神的虔诚。他们也不相信天都九野的神祇，因为他们受尽苦难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位神明伸出过援手。在鹿铎心中，神明们既不悲悯也不温柔，不是值得信任的存在。
因此，他问道：“你是谁的神？”
莫陇回答：“众生皆为我子，我是被隐去姓名的真神。”
鹿铎嘲弄地牵了牵嘴角。
莫陇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请求吗？”
鹿铎说：“好啊，我请求你，让我的妹妹活过来！只要她能真真正正地活过来，我愿叩拜这世间所有的神明。”
莫陇听见这话，轻叹了一声，塞尤却紧张了起来，他抬手握住了自己腰间的弯刀。
莫陇站起身来，威严地宣布道：“神听到了你们的请求，开始吧！”
鹿铎不明所以，转头望向身旁与之交好的巫教弟子，皱眉问道：“开始什么？”
莫陇主动回答道：“献祭。”
那位弟子面露难色，解释道：“在圣教中，若有人在神使面前祈求神的恩赐，就需要献上自己的祭礼，通常是敌人的性命。”
鹿铎立刻警觉地反驳道：“我们之间可是盟友，你们对神树立下过誓言！”
那位弟子道：“敌人，是指在场除自己外所有许下愿望的人。不论彼此身份关系，这是对神的进献，所以不在‘自相残杀’之列。”
鹿铎瞪大了双眼，他不可置信地咆哮道：“这么低级的挑拨，你们也要入套？”
塞尤转向鹿铎，眉目中已有了浓烈的杀意，他道：“对不起，但这能让圣子大人心甘情愿地跟我们回去，这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诶……设定时间错了，设定成六月三日……
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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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章六十五 图穷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