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是这一年中最后的好日子。
天公作美,大雪初晴,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杨泓亲自驾车去往隐蛇窟,迎亲的队伍很隆重,绵延数里,威仪赫赫,锣鼓喧天。这是秋瑟谷内第一桩杏主之间的嫁娶,合该有这般浩大的排场,只是邪修们既不敬鬼神,也不畏天命,故不依照婚事礼仪。
莫陇也换上了大红色的喜服,银发红裳,在雪后的天光下,艳丽得不可方物。
名贵的大红蜀锦层层铺垫,只为将一对新人引领到一处。
杨泓接过莫陇微凉的手时,仍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像是接过一个经年的幻梦。
这是他心中很早就开始的一个梦,莫陇符合他心中对于自己另一半所有的期许,温和又美丽,各方面都能给予他切切实实的助力。
这样说来,好似也没有如何特别。
可莫陇就是莫陇,他像是一朵开在绝顶高峰上的花,兀自地美丽着,让人忍不住想要攀折又敬畏。他又像水中的圆月,那么近却又那么远,迷离而不可知,所以格外地动人。
杨泓本以为自己触碰到这个梦的时候会很喜悦,但终究没有感受到那铺天盖地的欢喜,触碰梦境能得到的,总是恍惚飘然。
在这恍惚飘然里,他们被众人拥簇着在万年沐天银杏树下祭告天地,立下盟誓。
祭礼过后,杨泓扶着莫陇登上婚车,内里布设着各种寓意祥和喜庆的事物,随处可见明艳的红色。两人端坐期间,只相隔了一张矮案,他们本是旧相识,此刻却如陌路。
这样的婚礼,压抑到令人近乎窒息,或许是为了缓和气氛,杨泓主动开口道:“很少见你穿红色,没想到意外地合适你。”
莫陇愣了一下,淡淡应了一声,道:“红衣容易让我想起过去,所以离开师门后,我很少穿它。”
杨泓有些意外,听莫陇这口气,似乎并不因纳布的事而生气。这有些于理不合,但这人一直如此,杨泓认识他至今,从未见他与谁红过脸。无论如何,这可以算做一个好的开始,他接口道:“可纳布好像很喜欢红色。”
提及他的师弟,莫陇淡漠的脸上明显有了些情绪,他问:“纳布……还好吗?”
杨泓不着痕迹地道:“他很好,你不用担心。只要今日你肯尽心帮我,他必安然无恙。”
莫陇沉默片刻,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不再多问,重新接续了原先的话题。
“因为阿依古丽喜欢看他穿红色。在阿依古丽对我们的过去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喜欢那样打扮他,在她眼里,纳布一直都是个孩子,孩子就应该穿些鲜艳明快的颜色。她很厉害,总能叫纳布将许多不喜欢的东西变作喜欢。”
杨泓低低笑了一声,莫陇这一番言辞,让他不禁想起了叶孤竹年少的时候。他们都是为人兄长的人,聊到这种话题的时候,真有种同龄人闲话家常的味道。
因为莫陇的态度过于平和,一些盘踞在杨泓心中多年的困惑也能自然而然地问出口了。他问莫陇道:“你在育琼吗?”
莫陇迟疑了片刻,微微颔首,坦然道:“诀千回无药可解,唯有育琼蒂落后脱胎换骨方能解脱。”
杨泓点点头,这是他早已猜到的事。
“为什么不告诉我,怕我阻止你?”
秋瑟谷中,如今唯一达到“蒂落”境界的修士只有常醉一人而已,因为邪修“繁英”后的境界“育琼”为逆境,修士的战力不进反退,修炼越至境界巅峰□□会越虚弱,直至“蒂落”功成方能重生。杨泓与温小柔早已至繁英九花,这些年来为了秋瑟谷的安定,不敢育琼。
其余的杏主与金翎客也怕引他二人的忌惮,是以近年来越来越少人敢提及育琼二字。
莫陇想了想,找了个自己认为比较温和的说法,回答道:“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觉得这不过是个人私事,没有必要声张。”
若是旁人这样说,杨泓定然认为对方是狡辩敷衍,但话从莫陇口中出来,他便信了。他只是有一些惆怅,轻轻舔了一下嘴角,遗憾地道:“莫陇,你从没将我视作你的朋友,对吗?”
莫陇微微一怔,歉然道:“对不起,我……缺少一些与朋友相处的经验。”
杨泓轻轻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些苦涩。
他说:“我第一次与你结交的时候,你也说过类似的话。”他的手掩住半张脸,有些怀念又有些遗憾:“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很喜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愿强迫你。没想到最后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莫陇听出他言语里的悲切,一时也有些动容。他们也算认识许多年了,期间杨泓几乎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即便有所算计,也一直在莫陇可接受的范围之内。某种意义上来说,杨泓对他“很不错”。但在他心里,杨泓一直只是个过年过节时需要客套一下的朋友。莫陇甚至从未想过,原来杨泓真的对他动过心。
他自知是一个感情上很迟钝的人,因此种下了许多苦果孽缘。莫陇的手不自觉地摸上自己腰间的琥珀坠饰,他有些悲哀地想,好像每个喜欢过我的人都会过得很不幸。
莫陇忽然开口问杨泓道:“你喜欢我什么呢?”
杨泓侧目望向他,莫陇静静地闭着眼,面上不见喜怒,他叹了一声,道:“以前我很清楚,但今天,我也有点不知道了。”
莫陇听后沉默片刻,或许是渴了,伸手到案几上摸索着酒壶。他的眼睛虽然被蛊虫搞坏了,但并不算完全瞎,平时起居也一直有人侍奉着,所以这个瞎子做得并不得心应手,那样茫然摸索的模样很有些可怜。杨泓看不下去,亲自替他斟了酒,将酒盏放在他手中。他也替自己斟了一盏,但放在一旁,并没有喝。
莫陇双手捧着酒盏,问他道:“听说中原人夫妻成亲要饮合衾酒,你不喝吗?”
杨泓望着他,面上有些吃惊的神色,但不明显。
他道:“合衾不是这样喝的。”
莫陇有些迟疑,但像是放下了什么,轻声道:“你教我吧。”
他微微低下头,眼睑低垂,颜色一时动人心魄。杨泓知道百越人的毒蛊很厉害,但巫教之人也告诉他,至他这般的修为,寻常毒蛊已不能近身。因此只犹豫了一瞬,杨泓便端起了酒盏,道:“好,我教你。”
他无不遗憾地想,如果纳布没有死,或许他们也能白头。
哈尔.穆桑最初会有极乐宴这个想法缘起于某年某月某日他在谷口碰巧瞧见常谷主出行。只见前方一片人山人海,男男女女们拿着花拿着手绢拿着果子到处乱丢,又哭又喊又叫又闹,人手捧着几卷诗书,痴痴地望着常醉,脸上或激动万分,或春情荡漾,或泪流满面。
那场景怎一个乱字了得?
那日之前,哈尔.穆桑只知道常醉文笔风流,字也写得极好,可以写在白纸上把白纸当银票使。但那日他瞧见有一位常醉的拥趸在常醉要走的路上铺了几张纸,常醉走过去后,那人把纸捡起来,拿着那印了常醉泥脚印的白纸钻出人群,当场转卖给另一位因身形娇小无法挤入人群中心的女拥趸,五十两绿玉骨。
那少女丝毫不觉得这沾了泥泞的纸张肮脏,满心欢喜地将那纸张捧在胸口,喜极而泣,一副幸福得快要晕厥过去的模样。
哈尔.穆桑不理解,哈尔.穆桑大为震撼,但他意识到常醉是一棵行走的摇钱树!
后来他逐渐了解到玄门内的风流名士皆有这样疯狂的拥趸,只是仙门内管得严,普通人连一般山门禁制都难以突破,自然没法疯到眼前去。只有常谷主平易近人,出门常是独来独往,终日浮浪人间,大家才有机会集合在一起堵他。
哈尔.穆桑从此有了些大胆的想法。秋瑟谷现任的七杏主长得都不算差,各有各的风情,也各有各的拥趸。平日里大家日理万机各忙各的,若有一日能闲下来,聚在一起,让人赏心悦目地远远瞧上一眼,想必群众还是愿意花钱围观的。
如此说来,这事与倚栏卖笑也无甚差别了,在仙修看来简直不可理喻不成体统,但秋瑟谷的风格,一向是里子大于面子。温堡主也有一大家子要养,只要哈尔.穆桑钱给得到位,她不仅能把常醉拐来,连素来以孤僻闻名的靳寒枝也能捎上。
杨泓也有不少拥趸,钦慕他的英武,但总不如常醉那般多,鹿姬无法忍受自己赚得比温小柔少,因此另辟蹊径与哈尔.穆桑谈妥了条件,她出面使出浑身解数请杨泓来极乐宴坐场,换得承包下极乐宴上所有歌舞表演,借此盛宴捧红自己鸾香院里的炉鼎名角。
因为钱给得实在太多,杏主们也不好过于清高,仅仅远远瞧上一眼肯定不够。但杏主们的身份能为毕竟摆在那里,近距离亵玩肯定也是痴人说梦,左右各退一步,极乐宴开场前便有了一道“虹桥喝彩”的仪式。
所谓虹桥喝彩,是指杏主们进入极乐宴时并不直接入场落座,下了车马后先在雀顶虹桥外一小花厅内暂歇,等到极乐宴正式开场,宾客齐聚,鼓乐开道,杏主们再从花厅出发各显神通地“走”过断开的虹桥,其间也会洒下一些各具特色的小物件作为对拥趸的回馈。
昔年,极乐首宴,常醉携温小柔同赴虹桥,雷霆铺道,流水为栏,雪凝芝兰为饰,雨化烟云为披,又取灵晔一缕,簪于鬓间,可称得上风华绝代。二人何等郎才女貌,羡煞旁人,至今也是秋瑟谷里的一段佳话。
杨泓与莫陇要将婚宴与极乐宴同办之事,早半月便放出了风声,秋瑟谷内为之心伤者不少,但更多的还是想要瞧个热闹,毕竟鹰虎岭与丛云堡较劲了这些年,事事不肯落后半步,大家都在期待着杨泓搞出个比当年极乐首宴更大的排场。
其实杨泓有些苦恼,他在这种事情上一向没什么情调可言。
他和叶孤竹过日子的时候,叶孤竹喜欢什么他就替少年找回来。叶孤竹也没说错,他没有多难养,少年人很清楚自己再不是个富贵闲人,用度上从不主动挑三拣四,只是毕竟是大家贵族出生,许多东西是他没见识过的贫苦和俗气,刚来的时候闹出过不少笑话。杨泓也不嫌他麻烦,只问他以前习惯用什么,吃什么。叶孤竹起先都说,没什么,适应适应就好。杨泓就说,你也说给大哥听,长长见识。叶孤竹才勉强囫囵说些用度与他,杨泓心细,一一地记下,出门办事有条件时就替他顺道带回来。叶孤竹贵气,连带着杨泓也精细起来。
后来叶孤竹搬去子规乡,底下人依旧按老规矩操持,无功无过。直至鹿姬给他做了女管家,挖空心思地揣度他讨好他,生活上的事无须杨泓开口,便办得妥帖漂亮。这些场面上的事,更是鹿姬所长,替他谋划得井井有条。
杨泓还很忙,几乎未曾有闲心肖想过,自己成亲后该是个什么模样,总觉得一切应当水到渠成。直至如今,他望着身旁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莫陇,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亲后的日子可能要有点难挨。
好在莫陇并非看上去那般不食人间烟火,他是懂一些人情世故的。或者该说,莫陇算是个另类的长袖善舞之人,否则不至于敷衍了杨泓那么多年,杨泓愣是没看出他的敷衍。
他主动开口问杨泓道:“等会儿过虹桥的时候,需要我配合你吗?”
闻言,杨泓多少有些动容,他想,自己在莫陇心里或许也没有那么糟糕。
杨泓问他道:“你怕火吗?”
莫陇摇摇头。
杨泓又道:“你到中原这么多年,应当听说过鹊桥吧?”
鼓乐声起,管弦相合,极乐宴正式开场,吉金原的穹顶绽放成一朵七瓣的莲花。一碧如洗的天幕下忽地爆出一朵朵火花,花朵绽放后展翅成一只只火鸟,它们在欢快喜庆的乐曲中翩然起舞。
一身玄甲红披的杨泓朝身旁红衣银发的莫陇伸出手,莫陇迟疑了一下,将手搭在他的手心上。
一时间风从四面八方汇聚,扬起各色风帆与赤红纱幔。
夹道围观的人群中起了些骚动,彼此交头接耳。
“奇怪了,这雀顶的结界中怎会有这么大的风?”
“你真是没见识,这哪里是普通的风,这是大巫医在施法!大巫医是风元!”
“诶,原来大巫医是风元吗?从来没听人说过呢!”
“我怎么听说是木元?”
“不是水元吗?怎么是风元!”
“木元的是赤蛇大人!大巫医好多年没亲临极乐宴了,你们这些土包子,一点见识都没有!大巫医本身就是风元!”
“可风元在虹桥上也太吃亏了,什么都看不到啊!”
风在场上徘徊,汇聚成一池无形秋水,火鸟落入其间,骤然暴涨成一尾尾硕大的锦鲤,锦鲤在风池中遨游,风火交叠,火焰逐渐描画出风的姿态。它们在众人的惊呼中越卷越急,在断开的虹桥上形成一个巨大的风火旋涡,最终一只巨大的火鲲从旋涡中心跃出风池,跃至最高点时又散作鹊鸟,鸟儿们翔集成一座火鹊桥。
莫陇轻轻吹出一口气来,火势骤然跃起,形成桥的凭栏。
杨泓这一瞬间难以言喻地欢喜起来,他微笑着牵起莫陇,两人并肩走过这座空中浮桥。
纳布躲在人群里,远远地瞧见,脸都要气得变形了。偏生旁边还有个不怕死的,长吁短叹道:“我原以为大统领与大巫医结亲,不过是为了加强鹰虎岭与隐蛇窟的联盟,应个景罢了,但大巫医那么淡薄的人儿,今日竟为虹桥彩喝这般用心,想来他对杨大统领也并非全然无情……”
情字话音还未落地,纳布就教了这小倒霉蛋什么叫祸从口出,他头也没回,一拳便把人撂倒了。旁边看热闹的陆商笑着把倒霉兄扶了一把,给人找了个地方安稳歪着,从袖口里闲闲抽出一把象牙女扇来,悠悠地扇着风,劝道:“当家的,看开点,这次这个好歹比上次要好些。”
纳布冷哼了一声,嗤道:“这次这个勉强算是个拟人玩意,上次那个就是个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你敢找出个好的来比吗?”
想起那倒霉事来,纳布忍不住啐了一口。
同样是跟着来看热闹的顾清之闻言惊讶地“咦”了一声,心想,原来大巫医竟是个二婚?嘴上忍不住问了一句:“还有上一个?”
陆商笑眯眯地道:“小顾道长想知道吗?”
他那笑容简直像是在说,快问我,快问我。然顾清之看了眼纳布的脸色,笑着摇了摇头。
陆商唏嘘道:“当家的,你这夫纲可真正。”
纳布正在气头上,被这般调侃,转头没好气地白了陆商一眼。
顾清之则笑道:“难道不是贫道耙耳朵吗?”
他这话一出,两人纷纷转头看他,纳布的表情尤其精彩,变了又变。陆商摸着下巴,看看纳布又看看顾清之,笑道:“没想到啊,小顾道长当真深藏不露。”
纳布哼了一声,最后扬眉一笑,揽过顾清之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咬着他的耳朵道:“你等着,晚上回去我亲自教你什么叫耙耳朵。”
顾清之被他吹得耳根子微微发烫。
只有他知道,纳布这人在床上与床下的风情截然不同,下了床又骂人又拍桌子,上了床却是柔情似水,他但凡不那么温柔,顾清之都能拿他有点办法。两人在床上时,纳布很喜欢搂着他,但并不很强势,只是若即若无地抚弄着,又或在他耳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声音也低,语调也慢,两人厮磨着,顾清之几乎都要喘起来了,也能摸到他的烫处,可他还是那般不紧不慢的,既叫顾清之有些不好意思,又很难以拒绝。
有时候顾清之无比庆幸纳布承诺绝不越过雷池,不然自己肯定得被他吃得死死的。但有时候他又觉得挺遗憾,毕竟他也想见识见识纳布的底线在哪里。
群众讨论的这么乱其实是因为莫陇本身不属于风元,他和纳布都不受五行约束,这是巫教特色。
外人误会莫陇是风元,就像杨泓误会莫陇是自己的助力。
同理,纳布也是不木元,他只是伪装成木元修士,方便自己必要的时候催动隐神之力不被怀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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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章六十四 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