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章六十三 相忘江湖

入睡前,他们先后沐浴,顾清之坐在自己的床榻上看纳布转过屏风出来,他故意让开一些,暗示纳布可以坐上床来。

纳布在秋瑟谷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却见过成群结队的猪跑来跑去,哪能看不懂他这点小动作。但他含着笑摇摇头,略嚣张地道:“别招我,你知道的,我可不怕神罚。”

说着,他坐回自己的小竹床上,一边用干净的棉布擦拭自己的长发,一边漾漾地望着顾清之。

那明艳的眼眸里略有些飞扬神色,是顾清之最喜欢的模样。

翌日,顾清之醒时已是天光大亮,桌上留着纳布的书信,那人还是决心要独自去面对这件事。他在信中说,并非是觉得不好将顾清之牵连进来,只是爷还要在道上混,不好这么欺负叶木头,传出去岂非要被人耻笑?

信的落款前是“等我回来”四字。

纳布的汉字写得很一般,只是堪堪能看的水平。毕竟字要写得好少不得要临摹名家,他却很不喜欢将自己扭曲成别人的模样,因此只是能看,但最后四个字看得出来写得很用心。

顾清之端着信忍不住笑了。

鹰虎岭

叶皎的病前前后后拖了半个月都没好干净,饶是如今叶孤竹脾气好了不少,也难免有些上火。今日隐蛇窟里换了两名新巫医上来,叶孤竹决定先把人叫来看看靠不靠谱。

叫来一看,果然很不靠谱。如果莫陇的武技可以用差强人意来形容,纳布的医术就只能叫惨不忍睹。

当年庚午之战,有次叶孤竹在战场上受了伤,但那伤并不很重,所以他决定自己走回去,走到一半的时候觉得很累,想坐下来歇歇,缓过劲来才发现其实背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身后走过来的路上都是斑驳的血迹。叶孤竹只好去找附近暂时支起来的救急帐篷,帐篷里原本驻扎的巫医大概是死了,只有个同样在养伤的纳布,但他当时眼前一片昏暗颠倒,没看清门口的尸体,又想纳布既然是莫陇的师弟,多少该懂一些岐黄之术,就坐下让他给自己包扎。

他当时实在是没看到纳布那古怪的表情,但凡看清一点,都不会随便把自己交出去。

叶孤竹在前面有气无力地脱去上衣甲胄,纳布在后面翻着药箱不停地摇晃,听见有水声就打开嗅一嗅,靠着鼻子找出两瓶药酒来,淋在叶孤竹背后的伤口上,叶孤竹疼得龇牙咧嘴,简直想骂娘。好容易遭完这桩罪,纳布居然就开始准备给他裹纱布了。

叶孤竹问他:药又用尽了?

纳布沉默了一下,说:这点小伤你上什么药?

叶孤竹充满困惑地问:若无兵刃刀煞之气,我走了这么久,为什么这伤口不曾自愈?

纳布心说,我哪里知道。

但眼看敷衍不下去,只得又回头翻药箱,每一瓶都嗅了嗅,味道都不一样,但不知道有什么差别。其实普通的伤药他也认得,但邪修体质异于常人,用药本就与常人不同,且百越惯用的伤药与中原这边也不一样。药瓶子上的汉文他也认不出,真真是两眼一抹黑。

最后,他实在是怕叶孤竹血尽而亡,不得不每样捡起一瓶,让叶孤竹自己去认,叶孤竹才知道自己上了贼船。

叶孤竹以问责的借口将人单独留下,演戏时他摔了个杯子,瓷片恰好砸在纳布额角上。

待得四下无人,纳布揉着额角说:“你可真下得去手,这不是你当年最喜欢的那套月影梅纹的杯子吗?”

叶孤竹见到他安然无恙,悬了将近半月的心总算落地,狠狠松了口气,随口道:“没事,这套是后来仿制的,原先那套下山前就摔了。”

纳布道:“哇,你当年脾气真大!我记得那东西死贵了。”

听到那久违的欠揍的语调,叶孤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是啊,亏我如今不复当年,不然怎么说都该先揍你一顿。”

纳布本有几分心虚,听见这话却忍不住开始叫冤起来,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明明是杨泓他先动的手!”

纳布深知,他要说当日杨泓与自己没动手,叶孤竹肯定不信,索性先告起状来。

叶孤竹微微扬眉,一脸不出所料的模样。他示意纳布坐下,为他倒了一杯新茶,问:“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纳布将蛊虫藏在指缝间,反问道:“他怎么说?”

叶孤竹看向纳布的眼睛,纳布却不看他。

叶孤竹道:“他说是因为鹿姬的事情,你袒护了温堡主。但我猜一定没这么简单,你肯定闯了大祸,不然大巫医不会这么轻易答应入局。”

他提及大巫医三个字的时候,纳布瞥了他一眼,见他面上毫无异色,手上拨弄蛊虫的动作略一僵硬。他想,原来杨泓没有告知叶孤竹与隐蛇窟联姻之事。纳布轻轻摸了摸自己左耳上的银蛇耳饰,很快就想通了,顾清之的剑术他已见识过,鹿姬纵然不死,也是重伤,杨泓又打定了主意要与丛云堡开战,无论出于何种考虑,他都必须召回叶孤竹。

一则增强自身实力,加强对子规乡的掌控。二则叶孤竹是杨泓当初为鹰虎岭埋下的一道保险,他若在这场争斗中不幸落败,有叶孤竹在,鹰虎岭不会彻底覆灭。

想清楚这些,纳布豁然开朗,他忽然转了口风道:“你身上的伤,是杨泓下的手,对吗?”

叶孤竹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无奈,但没有任何的惊讶失落。

“我们今天不讨论这个。”

纳布顿觉自己口里进了苍蝇。

他说:“你早就知道了。还跟他回来?”

纳布还有半句,你怎么这么贱啊,咬着牙忍住了。

叶孤竹将那枚失了光彩的棠棣玉坠丢到桌上,纳布脸色立刻变了,心虚的开始揉鼻子。他最近忙的脚不沾地,完全把这件事给忘了。

这是前两年秋瑟谷内兴起的一种小型灵器饰品,唤作平安楔。平安楔捕获修士灵息后,不论相隔多远,只要修士安然,所附灵息的饰品上的灵光就会越发璀璨光华,反之修士若遇上灾病,饰品上的灵光就会暗淡。纳布当时觉得这玩意用处有一点,但聊胜于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既不能治病救人也不能辟邪免灾,价格与功能还严重不符,卖的死贵。

奈何他不懂,家里却有个觉得此物格外有情调的乌鹤雪,乌鹤雪花了一笔让纳布肉痛的银子定制了一匣子平安楔,并将明月小楼内所有人的灵息皆录入了几份,又因他自己想送出去的那份离得太远,不能亲至,所以手痒地把家里亲朋好友代送了一遍。

当日为了避嫌,还特意挑了棠棣的花样送给叶孤竹。

叶孤竹道:“我险些以为你死了,自然要回来看看。”

纳布道:“我现在安然无恙在你面前,明天你回子规乡?”

叶孤竹闭眼又睁开,轻轻砸了下嘴。

他说:“纳布,别老问这种没意思的问题。”

纳布道:“说到底,你离不开他。”

叶孤竹没说话,他闭上眼,面色有些难看,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纳布心一横,说:“他要成亲了,你知道吗?”

叶孤竹睁开眼,眼里的震惊显而易见。

纳布继续道:“和我师兄。那天我们就是为此吵起来了,我不想让他做我师嫂。”

叶孤竹声音很沉,问:“大巫医怎么说?”

纳布道:“他答应了。”

叶孤竹眼里隐然有了泪光,但他仍克制着,冷静地问:“为了你?”

纳布垂下眼睑,摇摇头。

他说:“我枉做小人了,他自己答应的,他说当然也有关于隐蛇窟和鹰虎岭之间的考量,不过这么多年,他自己也倦了,杨泓一直对他不错,他心里知道;杨泓喜欢了他许多年,对我与嘉骨也多番忍让,算是个不错的人选。他们一个愿意娶,一个愿意嫁,我还能说什么呢?”

叶孤竹久久地没言语。

这世间最伤人的往往是真话,无论莫陇怎么想,叶孤竹很清楚,在杨泓的态度上纳布没有骗他。

最后,叶孤竹笑着说:“替我恭贺大巫医。”

纳布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停在他身侧,背对着他,用手轻拍他的肩膀,将那枚虫蛊种下。

他说:“阿照,回子规乡吧,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

离开房间前,纳布停了一下,说:“别告诉他我来过,他不准我再上鹰虎岭。”

侍奉杨泓的侍从女官来请叶孤竹去汤泉阁沐浴。

叶孤竹应了一声,但没有即刻动身,女官见他神色不好,也不敢多加催促,但心里多少有些着急,因为泡澡算是杨泓个人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杨泓这个人如果不是鹰虎岭大统领,应该会是个非常无趣的人,因为这个人好像全然没有什么个人的爱好,整日沉溺在带兵打仗与勾心斗角之中。杨泓在吃喝上谈不上挑剔,不喜欢赌博。论及美色,鹿姬是秋瑟谷内公认的第一,杨泓与她之间也不过例行公事一般。

仿佛只有泡澡的时候,杨泓才能真正地放松下来。

他近日烦心事多,故越发喜欢处理完公务后约着叶孤竹一起泡一泡,因为对于杨泓来说,泡澡本身算是件享受,而拉上叶孤竹以后就可以升级为趣事了。

叶孤竹家原是那种很传统的南方士族,他本人也几乎没怎么去过真正的北方,对于在澡堂子里与人坦诚相见这种事,无论经历多少次,都有种刻入骨髓的“不好意思”。

他刚把叶孤竹带回秋瑟谷的时候,还不懂这一点。他只是纯粹地想拉着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融入他们的圈子,于是也不管叶孤竹愿不愿意就提溜着少年人去了澡堂子,看着满池子北方大汉们□□地走来走去,叶孤竹人都傻了。

杨泓把人拉到一边,一面脱自己的衣服一面叫叶孤竹也快点把衣服脱了,拿出点男人的样子来。杨泓脱完,扭头发现叶孤竹不见了,找来找去,在一个翻倒的大木桶下面躲着,环抱着双腿,像个姑娘家似的,涨红着脸委委屈屈的模样。

杨泓又好气又好笑,蹲在他身前问他:“杀人易骨的你都不怕,你现在怕什么呢?”

杨泓身上也不着片缕的,连个遮羞的都没有,叶孤竹只看了一眼,立刻把眼睛闭起来,有点崩溃地道:“你们怎么能这样!”

杨泓顿时有种自己在逼良为娼的错觉。

叶孤竹声音小小地说:“你去泡你的吧,别管我了。”

杨泓没奈何,只能抱着他去人少一点的小池子里,让叶孤竹穿着泽衣泡着,他死活想不通叶孤竹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但在水中静静依靠着他的少年人有种别样的可爱。

其实在杨泓心里男孩子是不需要可爱的,他是那种有点老派的人,虽然也有开明的地方——譬如并不要求女人非要有女人的样子,但还是固执的认为男人该有男人的样子。但当叶孤竹默默依靠着他的时候,他有一种强烈的被这世间需要的感觉。

他没有家人没有妻子,只有这个少年紧紧地依靠着他,他确切感受到自己对他很重要,不能被任何人所取代。

后来叶孤竹大了一点,终于能够较为平静地裹着一条布下水了。

刚开始赤条条的北方人还会盯着他,但渐渐地熟识起来也习惯了。叶孤竹泡澡的时候总是不爱说话,这让杨泓觉得很有趣,因为叶孤竹平时要和他掰扯道理的时候,总是一套一套的。但一下了水,便沉默起来,而且每到这个时候,似乎格外的听话,让干嘛就干嘛,会很乖地替他搓背,也会陪着他喝一点酒。

杨泓泡澡的时候心情大多很好,所以总爱笑着打量他,叶孤竹有时会有些出神地盯着他看,但渐渐开始避开他的目光。他知道少年人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心思,但没有深究。叶孤竹坐在他身边的时候,即便不言语,他仍能清晰感受到那种想要陪伴自己的心情,令人十分安心。

叶孤竹这次回来以后,身上多了许多老旧的伤疤,但并不难看。用杨泓的话说,应该是很有男人的样子了。

大抵是因为池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或是年岁大了,也不那么拘谨了。

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一切光影,许多平日里略显出格的事情做起来也显得寻常,杨泓有时候会出手去逗逗他,摸到一些私密但无伤大雅的地方,惹叶孤竹主动来拒绝他。他喜欢看叶孤竹有点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很鲜活,他私心里希望叶孤竹懂事一点,但又不希望他长大,或者更确切的说是老去。

他想,如果叶孤竹都老了,那自己又算什么呢?

叶孤竹今天来的时候没有换衣服,杨泓以为他是气的,便舒服地仰躺在池边,让人去把衣服换了。叶孤竹在屏风后坐了一阵子,杨泓隐约觉察出不对劲来,上岸去找他。

杨泓知道他不好意思,顺手披上一件外袍才转过了屏风。

叶孤竹褪去了外袍,只着单薄的浅驼色泽衣,虽没有下水,那锦缎衣衫也染了水汽,紧贴在身,双颊与腕处也被蒸出些红晕来,一时间竟有些面若桃花的味道。

杨泓见识过许多男人女人,各有各的可爱之处,只是总不能叫他心动。

但这一瞬间,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拂上叶孤竹的面颊,他触碰到叶孤竹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晃了一下神,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而摸了摸叶孤竹的耳垂。

叶孤竹想伸手将他的手打开,举到一半的时候又放下。

杨泓便肆意揉捏起那处软肉。

他道:“巫医的事情,恐是那小蛮子与我置气。你不喜欢,我写封信给莫陇,让他亲自出面料理一下就好。”

听到莫陇这两个字,叶孤竹浑身像是招了电一般,他按住杨泓的手,但没有推开。

“您要成亲了,有些事也该避讳一二。”

杨泓面上一冷,但很快又笑起来,他说:“你我是兄弟,这有什么好避讳的?”

叶孤竹将他的手推开,道:“但我问心有愧。”

杨泓面上的笑意僵住了,逐渐退散。

杨泓望着他,这次叶孤竹的目光没有闪躲,同样直直地望着杨泓。

杨泓想,为什么要说出来呢,许多东西,本该永远不见天日。

杨泓替叶孤竹将外袍披上,素白织金的长袍落在叶孤竹肩上,就像一场薄雪。

“阿照,你会遇到更好的人,这些年是我不对。”

叶孤竹垂下眼眸,像是要哭,但终究没有。

这或许才是他所期待的答案。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他知道杨泓喜欢着莫陇,也知道杨泓有过男男女女的情人,更准确地说,应该□□伴。

但这都不是他们之间真正难以跨越的界限。

在叶孤竹还不算成年的时候,他便隐约察觉到,杨泓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够将床上床下的事情分得格外清楚。那些所谓的情人在杨泓的心里并不重要,他总能随时随地地放下儿女私情投入公务,而自己比那些人都重要,因为他是杨泓公务里很重要的一部分。

杨泓手把手地教导他一切,将自己的理想的火种寄托在他身上,那是杨泓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远高于他的爱情。杨泓需要一个忠诚的继承者,至于私情,只是他们之间不安定的因素。

他早已知晓,却不想知晓,因为一旦知晓,就该将其连根拔起。

叶孤竹知道这就是结果,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感情藏在心里很小很珍贵的角落,让它卑微而快乐地活着,它不需要任何人的回应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认,它只是不想死去。

可当纳布告诉他那桩婚事的时候。

那个很小很卑微的生灵从土里哭着爬出来,它不想就那样不见天日地死去。

现在它终于如愿以偿地在阳光下死去。

这是它注定的结局,从出生的那一刻起。

或许是因为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也或许是因为悲伤来得太过汹涌,瞬间将他淹没,痛苦一时间便不显得尖锐。

叶孤竹低下头,说:“泓哥,这么多年,我没再求过你什么,今日我想求你一件事。”

杨泓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上次叶孤竹说类似的话,正是他们因傀尸丹吵架的时候。但这时打断叶孤竹,无疑有些过于不近人情了,因此他只不说话。

叶孤竹等了一会,缓缓地跪倒地上,他说:“求您放过纳布。”

杨泓闭上了眼,指尖曲张,手臂上的青筋渐渐暴起。

今日的叶孤竹与当日的叶孤竹在他眼前渐渐重叠。

他低吼道:“你起来!”

叶孤竹垂下头,只是摇头。

杨泓近乎失态地咆哮起来:“你给我起来!!!”

叶孤竹固执地道:“您放过他吧。”

记忆里有一套月影梅纹杯子落地,将一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一次没有杯子,巴掌直接落在了叶孤竹的脸上,他好像认命一样承受着杨泓的愤怒。

“你身子不好,以后别管那些事了,安心留在鹰虎岭上养伤。”

杨泓走出门去,声音是那样冰冷,与一室温软水汽格格不入。

月渐渐地圆了,但在腊月的雪夜里,乌云密布,难得一见。

最年长的那只玄鹏停留在总舵的屋顶上,它低垂着头,好似十分疲倦。尚未蜕换鳞甲的幼年玄鹏从他腋下飞出,亲昵地蹭了蹭它的头颅,展翅飞向踏云台。

踏云台上,鹿铎跟随在杨泓的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口,建言道:“统领,叶孤竹已经失控,此时若不将他除去,只恐后患无穷。”

杨泓一身黑甲矗立雪中,远远望向那羽翼未丰的幼鹏。

过了很久,他最终开口。

“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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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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