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话说开后,一切变得简单了起来。
那天夜里纳布与顾清之定下一个约定,顾清之留在秋瑟谷剩下的这段日子里,他们将短暂地做一对情人,直到春梨花开的时候,那些雪白的花朵在怡人的春风里绽放,然后转瞬凋零,这如露水般的恋情也会随之四散。
这是纳布的提议,并且他向隐神起誓,自己绝不会越过雷池,顾清之可以随时决定结束,就像他可以决定不开始一样。
顾清之听到这句话时,忍不住垂眸笑了,他想,我为什么要拒绝开始?这分明是你送给我最好的礼物。
话虽如此,但究竟怎样做一对情人,其实两人都是一知半解。
似乎应该尝试一些更亲密的举动,但两人贴近的时候,又难免都感到有些难为情。当然,这样难为情的彼此在对方眼中也是很有趣味的,他们相拥而笑,打打闹闹,顾清之抚弄着纳布左耳上的银蛇耳饰,很小声地说,感觉和以前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
但他们望着彼此的时候,又不由觉得确实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纳布的旧伤好得很快,不日便又搬回了顾清之的屋内。
哈尔.穆桑的事情结束,顾清之算是彻底清闲下来了,日子渐渐与在青霭峰上没什么不同,但一想到要回登天道,顾清之又难免开始为学业头疼。他还在镇邪军的时候,宴寒之就托人给他送了文渊阁入门的讲经,写信叮嘱他在做执令主之余别忘了温习功课。如今该玩的都玩得差不多了,还有纳布陪他谈情练剑,一切都圆满得不能再圆满,顾清之酒足饭饱之余思不了□□,只能思考一些人生大事,比如登天道的春秋两考,因而想起要开始读书来了。
他找纳布想办法弄了套三圣简文版本的《竹书纪年》与《圣简》,打算先每日练习着刻录咒文找找手感。纳布见他如此用功,差点梦回当年被莫陇抓着考“圣血”的噩梦日子,从旁看着都觉心惊胆跳,但又不好说些劝他荒嬉度日的混账话,便只好不予评价,反正他还有自己该忙的事。
两日后,雁断书带着一个精致的小匣子来找纳布,请他在村头的苏合老藤树下谈事。
纳布去了打开匣子,看了一眼,面上微有些惊诧。
那是一枚黄豆大小的血色蛊虫,纳布认得这是替命蛊。这蛊虫炼制时便是阴阳双蛊,一则为生蛊,一者为死蛊。两者从炼制成功开始,蛊虫的寿命不会超过一个月。在此期间,种下生蛊的人若遭受致命的伤害,种下死蛊的人可以代之偿命。这虽是个保命的良方,但这蛊虫炼制不易,常常要数年才能练得一瓮,加之炼制时投喂蛊虫所需的诸多灵草奇葩也难寻,所以纳布也未想到莫陇所谓叶孤竹绝不会死的方法竟是这个。
他问雁断书道:“这是生蛊?死蛊呢?”
雁断书垂眸道:“师尊,我知您不欲乱杀无辜,但师伯说您体内的隐神之力,短期内绝不能再轻易动用,所以请您不要再问死蛊的去向。”
纳布沉默地盯着匣内的蛊虫,最后轻声说:“我知道了。”
雁断书沉默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事,师伯已替您安排好与叶大少见面的契机,就在明日。所以,徒儿有话不得不说。”
纳布抬眼望向雁断书,示意他继续说。
雁断书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师尊,您当日离开鹰虎岭时,动静不小,您准备如何与叶大少解释此事?”
纳布摸着新换的银蛇耳饰,道:“如实说呗,还能怎么办?”
其实到底该怎么劝叶孤竹,纳布心里也没底,如果雁断书现在告诉他见到叶孤竹扑通一声跪下来抱着叶孤竹大腿哭能有用,他可以考虑今晚回去先抱着顾清之的大腿练练。但叶孤竹是个死脑筋,他只能赌情和义在他心里谁更重要。
雁断书道:“如果您跟他说实话,或说,不能告诉他。以叶大少的聪慧,他必会猜到鹰虎岭与隐蛇窟的联盟并不稳妥。”
纳布本就皱起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捂着额头揉了把眉心。
他说:“你想让我骗他?”
雁断书道:“师尊,如果您不骗他,那只能由他来决定是否欺骗杨泓,叶大少一定会很为难吧?”
纳布:“……”
纳布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吐出,目瞪口呆了半响,终于苦笑出声。
他道:“断书,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个绝佳的借口。”
雁断书默默低下了头,但他的声音很沉稳,没有一丝愧疚与让步。
“师尊,对不起。但我必须保护您,也必须保护明月楼。这是我的底线。”
话说到这个地步,自是无话可说了,纳布只能说:“我知道了。”
纳布回去的时候,顾清之恰好练习完三圣简文的铭刻,见他面色不好,隐约猜到出事,但不知自己能不能问,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开口。纳布与他打过招呼,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廊下的躺椅上,顾清之将书案收拾妥当后出门去看他。
纳布见到他时,努力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最后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笑得太寒碜,索性叹了口气。
顾清之小心地问他:“出事了?”
纳布本想说没事,但他也知道自己这句没事已无原有的信誉。因此临时改了口道:“现在还没事,很快要出事了。”
顾清之见纳布不排斥,才继续问:“能说与我听吗?”
纳布想了想,道:“可以,但我不知道怎么说。”
顾清之眨眨眼,眼里写满了困惑与担忧。
纳布说:“我要去骗一个人,他是我很好的朋友。我还要杀了他最重要的人。”
顾清之的眼睛一点点睁大,纳布的声音很平静,但他知道纳布很难过。
顾清之小声地问:“如果不去呢?”
纳布沉默了一下,缓缓地说:“也许……家里会死人。”
话出口的那一刹,纳布的心似乎安定了下来,他停下了抚弄腕上紫水晶珠的手。
顾清之道:“你已经想清楚了,对吗?”
纳布点了点头。
顾清之不知该如何劝慰他,他想易地而处,自己又该如何处置?
顾清之的答案简单明了,他定会选自己的师尊与师兄。他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他想,或许是因他还没有像纳布那样“很好的朋友”。
那如果对面是纳布呢?
顾清之及时打住了这个想法。
他甚至有些悲观的想,如果真遇上那样两难的情况,还真不如自己去死,可死亡并不能解决困难,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逃避。
活着,真是比死亡要辛苦许多的事情。
顾清之轻轻摸了摸纳布的手,勉强微笑道:“既已决定,就不要再去想。恨你是他日后的权利,莫要提前染指。”
纳布听了,哭笑不得,但有人陪在身边说说话的感觉,总是比一个人闷着要好很多。
顾清之提议:“我陪你出去走走?我们找个地方练武?”
纳布摇摇头,道:“今天不练了,我怕伤到你。”说完,他又怕顾清之失望,想了想,补充道:“要不我今天做饭给你吃?”
顾清之惊讶道:“你……居然会做饭?”
纳布理直气壮道:“我要带师弟,还要带徒弟,当然会做饭!”
顾清之更加惊讶道:“你还有师弟?”
纳布眼睑微合,他不想让气氛变得更糟糕,避重就轻地道:“只有一个,是我的小师弟,我们离开巫教的时候走散了。”
他虽轻描淡写,顾清之脑中却立刻敏锐地浮现起一个名字,泽漆。他记得纳布那天晚上说,如果不走,或许泽漆就不会死。他很识趣地没有继续刨根问底,跳转话题问道:“那你会做什么?”
纳布如实道:“都是些家常菜色,肯定没有断书的手艺好。不过,我记得你是酆州人,我们今晚吃酆州菜?”
顾清之笑着点点头,说:“好啊,我很久未尝了。”
两人商量妥当,与雁断书打过招呼,晚饭不与其他人一道用,在顾清之屋里的小厨房自食其力。
纳布问顾清之想吃什么。
顾清之对酆州菜的了解也不是很深,他离开酆州的时候年岁还小,且他幼时家贫,也吃不起什么酆州名菜,顾清之唯一能想到的是红油锅子。恰好他们家里唐望是蜀中人士,雁断书为他存了不少蜀中那边的红锅底料,纳布找雁断书拿了一砖,另外起锅用老母鸡红枣枸杞等吊了汤底,让顾清之看着炭火,自己在屋里给他片肉片菜。
点炉子用的是火母炭精,是一种很廉价的火系灵石。此时顾清之作为登天道弟子的好处便凸显出来了,登天道门中内卷了几百年的咒术阵法,除了用于武斗,也卷出些其他成果。顾清之坐在屋外的小竹台阶上,埋头在几块火母炭精上一一刻下一个控制时间和火候的小咒术,午后的风吹响檐角的竹风铃,竹片们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响动。
顾清之刻完咒文后,想回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他一面走一面想,尘世里两个人过日子,大抵也该是如厮光景。
进门的时候,他恰好看见纳布切到手。
但纳布没有叫,也没有跳脚,他没有任何受到伤害的人该有的反应,面上没有痛苦,只有厌烦。厨房内平静得不可思议,纳布垂眸看了眼伤口,用指腹将血拭去,底下的伤口已然消失无踪,只留下了一道浅淡的痕迹。
顾清之用了点灵力,看清他手上不止有这样一道痕迹。
他站在门口,忽然非常确切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平静的冰面下,静水深流。
顾清之开口道:“要不吃点别的吧?”
纳布放下手中的刀,望向顾清之,有一丝茫然,他笑了笑道:“都做一半了,怎么改?”
晚饭吃得很沉闷。
纳布很想说点什么哄顾清之开心,在他的故乡,男女交往最注重欢愉,有一些部族没有嫁娶之说,男女之间以歌会友,欢喜时便在一起,不能再给彼此带来快乐时便分开,不受任何指责。他虽知道汉人的婚姻里常常强调同甘共苦,但他并不希望顾清之为自己难过,他甚至有些后悔提出那个约定了。
但他如今实在想不到什么好话来,只能默默地给顾清之烫菜夹菜,顾清之的碗里不多久就堆起了小山。
顾清之亦若有所思,并悄悄把自己碗里的菜拨回给纳布。
入夜时分,纳布终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邀请顾清之一起去对面的山坡,那里有一片宽阔的草地,上面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
纳布伸手抚过天空,此时洞天藏茗内的天色还没有彻底暗下来,在最后一丝余晖中,呈现出瑰丽的蓝紫色色,璀璨的星辰却骤然洒满了天幕。一道道碧色的光如丝带般从天空垂落,被晚风吹拂着,变化出丰富的形态。
顾清之从未见过这般绮丽的风景,一时竟也忘了言语。
纳布坐在他身旁,解释道:“有次我们到辉腾的北边去做生意,在靠近北荒魔域的海上有个小岛,岛上一年中有一半光景是连续不停歇的白昼,而另一半是极长的黑夜。这是那岛上特有的一种奇观,我也只见过一次,大抵如是。”
顾清之低声道:“恍若风过绡,又似琉璃碎,很美啊。纳布,谢谢你。”
纳布轻轻笑了一下,但不再言语。
天上的星辰与光都很美,但顾清之只看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转头注视着纳布,纳布低垂着眼眸,有一种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哀伤。
顾清之略一沉吟,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对纳布道:“纳布,我想跟你一起去,可以吗?”
纳布正望着天,一时半刻没有反应过来,他有点茫然地看向顾清之。
顾清之小心地解释道:“去见你那位朋友。”
纳布努力维持的微笑僵硬了一瞬间,他扯了一下嘴角,打趣道:“你又想出去玩?但明日我要去的是鹰虎岭,杨泓眼皮子底下,太危险了。”
顾清之道:“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只想多陪陪你。”
纳布眨眨眼,故意道:“这么离不开我?”
没想到顾清之没有害羞,反而认真地点了点头,他道:“嗯。我想了很久。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些,就算是作恶,有共犯的感觉是不是会更好?”
在顾清之真诚的目光里,纳布虚假的笑意渐渐松动,他下意识摇了摇头,艰难道:“这……你没必要掺和这些。这都……”纳布本想说“与你无关”,但他记得他们约定好要在这段时间里做情人,知道不该说这样的话。但心里那种排斥又格外的强烈。最终他改口道:“你已经为我做了许多,不必再……”
顾清之扭过头,不再看他,仿佛也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开口,打断他道:“纳布……我喜欢和你一起练剑,一起看风景,也喜欢听你说你心里难过的事。”他轻轻叹了一声,道:“或许用‘喜欢’这个词不太对,可当这样的时候,总觉得比旁人更多占有你一点。”
纳布显然没想到顾清之会这么说,颇为意外。
“你怎么会这么想?”
顾清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躲开了纳布的目光,小声地说:“唉,这大概就是世间男人的通病吧,总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多一点依靠自己。”
纳布望着他,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幼稚可笑,但从男人的角度一时又挑不出错来。他无言地摸了摸下巴,不知不觉中心里对顾清之的愧疚减轻了许多。
顾清之悄悄用余光偷瞄他,见他神色有所松动,挪着身子让两人靠得更近一些。
纳布察觉到了,但一时不知他想做什么,未料顾清之忽然伸手将他揽过。他本天生神力,加之纳布一心看着他越来越红的耳根,一时不妨,竟就这样被他搂了过去,回过神来觉察不对,要纠正时,却听顾清之轻声道:“我知你很强,但有时候,也希望你能靠在我肩上,说你累了,很想我抱抱你。”
顾清之常年练剑,胸膛自也宽阔结实,靠上去的时候有点硬,纳布心想真是不如顾清之的大腿睡着舒服,但在肩上可以更清晰地听见那人的心跳,密集而有力,诉说着这具躯体的主人热烈的爱意。
他心中的许多纠结情愫在这一刻缓缓地融化了。
纳布歪了一下头,闭上眼,伸手去握住顾清之的手,那双手上布满剑茧,结实而温暖。
他心想,隐神啊,你果然非常非常憎恨我,才会让我在这样错误的时间里遇上这样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