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五 鹊灵心
顾清之心中有了计较,暗暗对纳布道:不必与他纠缠。
他拂袖转身,那泼皮却以为他怕了,想追上来得寸进尺。
纳布躲在顾清之裙角之后,轻弹指尖,将一股灵力打入泼皮体内。泼皮顿时失了对身体的控制,目光惊惧地转了个身,跌跌撞撞走出赌石区域撞在一个虎背熊腰的赌客身上。那赌客刚输了钱,心中愤懑,当即借题发挥,将人抓住一顿胖揍,直到赌坊内的保镖们将人拉开,方且骂骂咧咧地住手。
这些后事顾清之未加留心,他走到一块长条原石前,掌心微颤,抚上那块裹着厚厚秽气的灵石。
纳布察觉他的心绪起伏,好奇地施展灵力看透秽气,发现那不过是块豆种翡玉,只是中央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赤斑,那赤色虽剔透鲜艳,但混杂在豆斑里并不显眼。
纳布暗问顾清之道:这石头很特别?
顾清之低声道:它是一块椟玉。
纳布困惑道:椟玉?
顾清之偷偷点头,道:对,买椟还珠那个椟。
顾清之环顾左右,确认这次不会再有人半路劫杀,小心将那石头裹住。
顾清之解释道:这世上绝大多数灵石是普通石头落在灵脉交汇处或洞天福地的灵穴内,天长地久吸纳灵气所成。但有一类灵石不同,它们是活物遗骨所化,附着活物的少许魂魄,天生比旁的灵石多一分灵智,会将自己藏身到其他不堪用的劣质灵石之内,鱼目混珠。行内将它们藏身的那块灵石称作椟玉。
纳布道:等一下……你说的这种灵石,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这不是……
纳布不懂翡玉灵石。但正如当今玄门中人未必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修仙派门,却人人都知道最厉害的门派是灵墟岛与登天道,结丹灵石里最顶尖的那几个纳布还是知道的,尤其是最贵的那个……
顾清之微微颔首,在心中深吸一气,郑重地念出那个词。
“鹊灵心。”
中州道界对于结丹灵石的优劣划分,从翡玉灵石中便可窥见一二。
大体来说,灵力越纯粹越好。
翡玉灵石能从一众结丹灵石中脱颖而出,主要得益于两点。
一则其价值最高的天翡是世间罕见的无属性灵石,可以完美适用于各种灵根。
二则翡玉灵石可育化灵泉眼,打通灵泉眼后宿主修行事半功倍。
鹊灵心比之翡玉灵石则更进一步。
它们内中五行灵力分布得当,通常以单一属性灵力为主,辅以三分相生属性的灵力,且自带灵泉眼。这样的天资对于宿主修行的助益不必多言,更可贵的是鹊灵心一旦成型皆为双生,同巢的两枚灵玉,无论灵力属性色泽外观均别无二致。
中州修士尘劫育琼素来凶险,若在其间灵核破碎,轻则修为尽散,沦为废人,重则道消身死,化作烟尘。但若此人结丹所用的灵核乃是一枚鹊灵心,便多了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鹊灵心有此特性,加之产量稀少,本就是价值连城的奇珍。
偏偏它在外貌上更是出类拔萃,相传每一对鹊灵心乍看时像一双晶莹剔透的鸽子血,举之对光,可见内中万点星辰。内中交织的血丝会勾画出一只抽象的雀鸟,转动鹊灵心,灵玉中心的鸟雀又能展现不同的姿态,可叹天工造物,精美绝伦。
道界内更有一种传闻,世上没有同样的两对鹊灵心。
常谷主年轻的时候大抵是听了这个传说,春心萌动时,有感而发写过一篇借由鹊灵心歌颂爱情坚贞稀有的诗文。以常醉如今的眼光来看,那篇诗词虽然辞藻华丽,情感真挚,但对于情之一字的理解过于天真烂漫,堪称他的一大黑历史。奈何世人庸碌,大多追捧这轻狂造作文字,使得这被赋予了爱情美满独一无二寓意的鹊灵心身价越发水涨船高。
纳布有阵子缺银子花,也难免沉沦在人世铜臭中,对鹊灵心心生向往。
他问常醉:“鹊灵心究竟是何模样,真有那么不可方物?”
常醉一边喝酒一边哈哈大笑,爽朗道:“谁知道呢,其实我当初就是为了压个韵!”
纳布:“……”
鹊灵心的珍贵稀有,莫说是纳布,许多在灵石圈子里翻腾了一生的人都未曾有幸得见。
纳布难以置信:你确定?这里头有鹊灵心?
这比传奇小说还离谱!
顾清之小心地垂眸看了一眼,在心中笃定道:嗯,这里头现下是一双鹊灵心。
这次顾清之一路小心,加之他手上那块石料看着不大,旁人看来即便能开出好料子也难成气候,卖不出大价钱,因此总算安然到了付账的地方。
吉金原内的翡玉灵石原石按斤出售,过了秤,收钱的管事告诉他们,十两绿玉骨。
纳布觉得像在做梦,十两绿玉骨买了一双鹊灵心?
这是什么逆天的运气?他又想起顾清之压骰子闭着眼都能赢,心下五味杂陈,心道:难道顾清之的天命是做个赌神吗?
顾清之淡定地付了钱。
管事见他颇有姿色,做了个顺水人情,问他要不要在现场破除原石外层的秽气?吉金原内有个小工坊,吉金原自己的石头,他写张条子递进去,价格能便宜些。
顾清之想了想,谢过管事好意,请他开了张条子。
心下对纳布道:纳木错,等会儿路上,你能找个由头将这石头举起来吗?想办法让哈尔.穆桑看见。
纳布明白他想以此为饵,但心中仍不可置信,他偷偷问顾清之道:你确定那里头是鹊灵心?
顾清之看了眼纳布,心念微动:要打赌吗?
纳布道:这才多久,你的赌性就这么大?
顾清之悠然道:入乡随俗,小赌怡情。你若不喜欢便罢了。
纳布虽然严于律人,但他宽以待己,略一思索,微微挑眉,问:你想赌什么?
顾清之说出早已想好的说辞,道:赌个约定,不涉仙邪之争,不违背天理道义,输家为赢家做一件事。
纳布痛快道:好,等会儿把石头切开,我们击掌为誓。
顾清之低头忍笑,心虚道:不用切开。
纳布疑惑:嗯?
顾清之在心中小声道:石头是我方才放进去的,肯定是一对鹊灵心。
纳布:……
顾清之笑道:可见,赌确实不是好事。
顾清之见纳布郁闷地撇过头,哄道:只是看你今日心情不好,与你说笑,别往心里去。这局是我输了,毕竟我先出的千。
纳布本还想恼一恼,但顾清之主动服软,声音像是羽毛挠着他的心,逗得他嘴角忍不住上翘,最后只得略嘲弄地嘀咕道:真是只小狐狸。
那管事写好条子,纳布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包好的原石,装作一个早熟懂事的孩子主动替母亲分忧。
两人走到空旷地界,他假装好奇对着头顶的灵灯举起原石,似乎想要借由明亮的灵光看透油纸与秽气。他假作看得入了神,一时不察,摔倒在地,石头也从油纸中摔了出去。顾清之又是扶孩子,又是捡石头,一时有些狼狈,只能将石头暂放在脚边。
这样的母子在赌坊内本就少见,且顾清之所扮演的玫娘身段窈窕,娉婷玉立。哈尔.穆桑自方才那阵小骚动起,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这对母子,但他只是沉吟不语。
直至如今他透过秽气看到那原石上的一点猩红,眸中闪过一道亮光,才吩咐左右去将那对母子请上楼来。
顾清之得知哈尔.穆桑相邀时,心中得意之余不免忐忑,毕竟这与他们最初的计划并不相同。
纳布看出他的紧张,主动握住他的手,在心中宽慰他道:不必担心,断书最擅长处理各种突发情况,等会你若没了主意,按他指挥便是。有我在,不必怕。
顾清之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心中稍定。
哈尔.穆桑对风韵少妇们素来格外有风度,客气地请人入座后命人奉来琼花露,并着五六碟精致的扬州小吃,见孩子年纪小,又特意另叫人替他端了碗桂花酪。
雁断书通过红玉灵器指点顾清之道:道长,玫娘虽有心替夫报仇,但未必想招惹哈尔.穆桑,此时你可待他冷淡些,多显出几分防备来方真切。
因此顾清之并不落座,只将孩子护在身后,垂眸不看哈尔.穆桑,充满戒备地道:“不知舵主召小妇人来所为何事?”
哈尔.穆桑嘴角含笑:“夫人不必紧张。您气质清雅,端庄淑惠,行走在这吉金原内,便似洁白的莲花开在池塘上,我这样沉醉蜜露的蜂蝶怎么能不为之吸引呢?只是赞叹之余,不禁心生怜惜。旁的倒也罢了,您的小公子年幼温良,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也知道他不该在此间游乐。行不得已而行之事,入不得已而入之门,想来夫人自有难处。我哈尔.穆桑虽然不是什么良善的人,却也有几分不忍之心,况且我看夫人面善,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我对您却有故人重逢的感觉。您若是愿意,可将烦恼与我说一说,或许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顾清之闻言,暗想,哈尔.穆桑甚是皮厚,这撩姑娘家的手段可比我撩汉子娴熟得多,不是个好对付的。
纳布面无表情,暗道,这个二皮脸,能不能要点脸?
雁断书在四楼借由陆商听清哈尔.穆桑的言辞,分析道:
哈尔.穆桑虽好美色,却不是色令智昏之人。这厮生性狡猾,此番故意以色破题,半点不提鹊灵心,恐怕心思反都在鹊灵心上。
他早已踏入繁英境界,结丹育花用不上这鹊灵心,然人心不足,让他眼睁睁看着这样的好东西落在别人手里,怕是比杀了他更叫他难受。只可惜此间恰逢杨泓大婚,若此时吉金原内开出一双鹊灵心来,他却不赠与杨泓为新婚之贺,日后难免落人话柄,别生嫌隙。所以他才要在顾道长开石头的路上将人截住。既知他心中所求,顾道长可以试着借此拿捏他。
顾清之会意,故意道:“不过是些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舵主心善,玫娘不胜感激,然这世上的事,求人终究不若求己。舵主今日若有心要行个善举,不若替玫娘将这原石上的秽气破除,给这石头一个公道的价格。”
哈尔.穆桑深深看了顾清之一眼,笑道:“这有何难?”
言罢,他伸手一挥,将原石上包裹的秽气强制破开,裸露出其下斑驳的豆面花纹。哈尔.穆桑遗憾道:“可惜了,夫人虽闳识孤怀,但这世道沧桑,许多事难尽如人意。”
哈尔.穆桑抬眸,想瞧见顾清之面上的失落,再借机出个“高价”安抚顾清之。
不想顾清之面不改色地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将那块豆种翡玉切成两段。
哈尔.穆桑当即色变。
好在顾清之切得巧妙,这一刀下来并未将鹊灵心暴露,只是石皮薄透处,已清晰透出红光来。
哈尔.穆桑暗自松了口气,飞快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假装疑惑不解:“夫人,这是何意?”
顾清之道:“玫娘只是一时起意,想起昔日先夫在时,曾与玫娘提起过一种灵石,它们天生比旁的灵石多一分灵智,喜好躲藏在劣质灵石之中。不知舵主可曾听闻?”
哈尔.穆桑目光微沉,淡淡道:“鹊灵心嘛,这世上赏玩灵石的修士,但凡略有阅历,怎能没听说过?它就像凡尘里的和氏璧,尊贵异常,不是普通人能有幸得见的。”
顾清之道:“是啊,也幸好这块劣石里没有开出什么好东西来,不然玫娘这样的弱女子,怕是走不出渔舟唱晚。不过,我素来耳闻,吉金原是秋瑟谷里最讲信誉的地方,毕竟商道无信而不能立。若有绝世珍宝在吉金原内公开挂售,以舵主您的威势,必能护卖家安然无恙。”
哈尔.穆桑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盏琼花露,挥退左右。
他道:“夫人是个聪明人。我一向很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因为聪明人知道分寸,总不会把话说绝。你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顾清之见四下仆从离得远了,觉得眼下算是个施展风月手段的良机。
他轻轻捋了捋鬓角,努力眨眼挤出两分泪光来,按照乌鹤雪所教抬眸望向眼哈尔.穆桑,在心中默念两个数,再显露出三分惊叹来,又假作慌张地将目光移开,柔声道:“我这般断梗浮萍,所求的无非是一个依靠。”
哈尔.穆桑本就不是圣人,被这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看得心念微动,一时间千般念头汇成一句话,她心里有我。
这令哈尔.穆桑不由暗自得意,他放缓了声音道:“夫人聪慧美貌,小公子乖巧懂事,世上岂无良木可栖?”
顾清之听出哈尔.穆桑的弦外之音,知他已有几分心动,更想起乌鹤雪的教导。世间男女拉扯,莫过“欲迎还拒”四字,故刻意婉拒道:“男人总说,女人是流水是杨花,似乎无论怎样都能过得风生水起。可惜玫娘的心既不是卵石,不能随风而走,也不是青镜,能照而留影。古人的诗篇华章无数,玫娘却只爱一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哈尔.穆桑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深知为人妻者移情别恋时,心内总忍不住羞愧自恼一番,这是很有必要的纠结,更为这段情缘多添一份禁忌风情。他亦很吃这一套,因此并不气馁,更温情道:“夫人,我虽是个粗人,不通你们汉人的诗文,却也听说过,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您何必总耽于旧日呢?”
顾清之又抬眸望了眼哈尔.穆桑,目光复杂,面上既有几分羞恼,又有些许惭愧,微微泛了些红,似桃花般艳丽。
顾清之见哈尔.穆桑眼中也染了几分热烈,心下喜道,他心中有我。
顾清之正欲血战到底,却听纳布声音在心中冷道:打住,别再继续了。把石头留一半给他,我们走。
这话像是一盆冷水将顾清之泼了个猝不及防,他眼神略慌乱,心中犹豫道:现在?
纳布道:当然是现在,再下去你们这戏就没法唱了。
顾清之没听懂这话,但选择相信纳布,他收敛了绵绵情意,按着纳布教的一字一句道:“我曾听亡夫说,秋瑟谷有句话,这世上只有血能洗清冤仇。只是谷内承平日久,不知这话是否过时?”
哈尔.穆桑见他忽然克制住了情意,微微一愣,竟也瞬间收了热烈。
他退而把玩起手中的石块,沉默片刻,正欲开口。
顾清之却按照纳布的吩咐,抢先一步道:“这块废石今日已耽误了舵主太多时间,玫娘还有要事在身。不知可否告辞?”
顾清之说着只将半块翡玉灵石收起,却不向哈尔.穆桑索要另外半块。
顾清之道:“期待与您再会。”
哈尔.穆桑想了想,并未阻止他离开。
顾清之走出中央浮台后,问纳布道:纳木错,方才形势正好,何故要催我离开?
纳布揉了揉眉心,心道:你到底哪里看出形势正好?你俩人眼中的筹谋算计,假得我都快没眼看了。
顾清之道:啊?
纳布道:你俩从头到尾只有眼睛动了。人心动的时候,怎可能一点自然反应都没有?
顾清之默默看向自己的小腹。
纳布:……
纳布道:不是那里。
顾清之敏而好学,不耻下问:那是什么?
纳布抬头看向顾清之,那目光像一道无形的咒术向他袭来,顾清之情不自禁地扭头躲避,心下兵荒马乱,指尖无措地空抓。
脑海中,纳布的声音带有一丝笑意,他道:是局促不安,是茫然无措。你们都太清楚彼此想要表达什么样的情感,这不是算计是什么?哈尔.穆桑又不傻,怎么会留一个对自己满心算计的女人在身边?
顾清之调整了一下呼吸,片刻后,恍然道:所以方才他是将计就计,逢场作戏?
纳布点点头,微露出些孺子可教的神色,但很快又收敛起来。
顾清之又问:为什么要留一半的石头给他?
纳布暗道:那是定金,谁都知道鹊灵心贵就贵在成双成对。我方才打断你们,让你提出先一步离开,就是想告诉他,你知道你们都在逢场作戏,大家可以跳过这个步骤了,谈些实在的。
顾清之道:可我们还未正式提及为路一鸣报仇之事。
纳布道:你猜,这话是你自己说出来可信,还是他心腹汇报给他更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