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断书为他们规划的第二项活动是番摊。
两人往番摊处行时，顾清之偶抬头瞥见一抹熟悉身影，竟是鹿铎。
心下惊诧道：他怎在此？
纳布听见他心中所想，抬头去望，瞧见一身传统辉腾打扮的鹿铎，心中晦气。
他很快想通缘由，安抚道：别看了，他来找哈尔.穆桑。
顾清之道：会影响计划吗？
纳布道：不会，例行公事罢了。毕竟大戏即将开幕，总得先确保舞台的布置。他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鹿铎随接引的侍从从三楼的浮空平台上升至七楼的雀顶
雀顶的布局与吉金原内的其余楼层皆不同，似个六角的观镜台，中央有一道长廊贯穿圆形舞台，长廊尽头是吉金原通往孟贡阁的唯一入口。
孟贡阁占地不及吉金原，但楼层更高，共九层。
鹿铎在孟贡阁八层的会客大厅内见到了哈尔.穆桑今天的另一位客人。
鹿铎已有多年未曾见他，他如今形貌与自己记忆中大不相同。
那人天生身量高，昔日虽也清瘦，却也算是康健结实。如今却是形销骨立，宽大的浓黑赤金盘蛇长袍衬托下甚至有些男女莫辨的味道。虽早听人谈论，他因毒蛊一夜白头，又盲了双眼。
但见满头华发的莫陇时，鹿铎仍暗暗有些吃惊。
莫陇落座在左手边的客座上，正闭目缓缓品着奶茶，乌鹤雪在旁贴身侍候，身后还随了两名赤蛇卫。
乌鹤雪见鹿铎进门，面上颇有些不悦，蹙眉道：“怎么是他？”
鹿铎身怀繁英三花修为，这点呢喃自是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不怒却笑，满脸热络地走上前来，朝莫陇行了一个拜会辉腾贵族女子的见礼，故意曲解道：“大统领近日事务繁忙，实在无暇抽身，还请大巫医海涵！不过大巫医切勿担心，只待极乐宴后，迎您上了鹰虎岭。大统领与大巫医朝夕相处的日子很多，必能长相厮守，百年好合。至于大巫医最关心的事，如今正由属下替大统领料理着，大统领打发我来，也是为让大巫医安心。”
乌鹤雪自幼在阿依古丽膝下长大，因一些私人缘故，系统地修习过辉腾礼仪，看出鹿铎有意恶心莫陇，更听出他阴阳怪气的威胁。当即心头火起，脸上发黑，张口要刺他两句，却听莫陇将茶盏一合，淡淡问道：“是鹿先生吗？”
莫陇闭着双眼，面上无波无澜，像是丝毫没听出鹿铎话里的揶揄，也不太在意其中的敲打要挟。
听他这样呼唤自己，鹿铎微微一愣，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欣喜与忐忑。但当他察觉到这喜悦时，又立刻暗暗生出几分恼怒来。
鹿铎对莫陇的心思有些复杂，他方才有意挤兑莫陇，实在是恨屋及乌。
毕竟若将他此生的爱恨列出张单子来，恨字底下首当其冲叶孤竹。
叶孤竹出生显赫，天资卓越，性格刚直，气度雍容。这每一样对于鹿铎来说都是奢侈品，他也想拥有，可这世道不公，硬生生将他琢磨得尖酸刻薄，阴狠狡诈，曲意逢迎。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更不喜欢跌落到尘埃里还坚持着清净高贵的叶孤竹。偏偏这样的叶孤竹还要来挡他的路，所以叶孤竹不需做任何事便令他恨之入骨。
纳布是被叶孤竹给拖累了。
起初鹿铎并不愿与之为敌，一来恨一个人也要花销不少精力，他本就十分忙碌，不想分这闲心；二来他深知杨泓迷恋莫陇，爱屋及乌，对纳布颇有偏袒，他不想招惹纳布引得杨泓不快。
奈何他嫌麻烦，纳布不嫌麻烦，非要和叶孤竹捆绑在一起，处处替叶孤竹出头，时不时找些气来给自己受，这才结下了这门冤孽，彼此连带着看身边人都不顺眼。
莫陇本身在鹿铎心内算是个温和大度的人。
且他对莫陇也福气，莫陇不仅医术修为皆是秋瑟谷名副其实的第一人，且昔年在庚午战场，鹿铎更是亲眼见他以一己之力驱使上万修士尸身作战，他那在夕阳战场上杀戮时，淡漠中略带悲悯的神色，仿若辉腾神话中的神祇。
至今让他难以忘怀。
这些年杨泓因迷恋莫陇有过种种不理智的决策，对纳布更是偏心得过分，鹿铎心中多有不忿，但他很能理解这份迷恋。
直至今日，一想到莫陇竟然还记得自己，鹿铎心中欢喜无法抑制。他不自觉缓了口气：“多年未见，大巫医还记得区区。真是不甚荣幸。”
莫陇道：“这些年我因病闭关，少闻外事。近日出关听闻你家中变故，请节哀。”
提及鹿姬之事，鹿铎面上立刻笼罩一片阴霾，他暗中握紧了拳头，沉声道：“多谢大巫医关心。”
莫陇将手自然地垂放在膝头，状似不经意道：“傀尸丹是我师门内的古方，当日启用时，我改了几味药。如今这方子的功效与原来的略有不同，你若有需要，改日可到隐蛇窟来坐坐。”
此言正中鹿铎下怀。
巫教弟子虽自称能保住鹿姬的性命，但至今也只能让鹿姬处于半生不死的状态。他们炼制傀儡尸虽能如常人般灵活动作，却不能保有记忆与意识。
鹿铎心知傀尸丹绝非正途，但这毕竟是鹿姬的一线生机，他绝不可能放手。
他又想纳布虽死，但两家到底还未撕破脸。杨泓对莫陇多年绮念，日后情形犹未可知，自己没必要为这一时意气断了后路。
因此收了轻佻，客气道：“多谢大巫医指点。您请放心，赤蛇大人在鹰虎岭上一切安好。他性子急，与兄弟们小有摩擦在所难免，但他毕竟身份尊贵，我定约束小的们好生伺候，绝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
莫陇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个答复还算满意。
“杨统领那边，我有一封书信与他，劳你代为转交。”
鹿铎道：“大巫医实在客气，吾必不负所托。”
莫陇示意身后的赤蛇卫将书信转交与鹿铎，鹿铎收下后不久，会客厅的大门再度开启，此间主人哈尔.穆桑终于亲临。
哈尔.穆桑今日着了一身烟栗色辉腾羊氆长袍，左衽，照例褪下右边的长袖，露出内里鹅黄色丝绸长衫，肩头搭着一块深灰色苍山老狼皮，腰间主系一条大红底百蝶穿花纹的束带，并有几条色彩斑斓的罗松与一把银壳镶各色宝石的匕首。一头棕栗色长卷发全数扎到后脑，分成三股长辫，又在尾端合做一股大辫，甩在左肩上。脖颈间坠了五六串红玛瑙、黄蜡玉与绿松石串连的珠链。
这一身不同于时下流行于中原被改为右祍的辉腾武袍，乃是最传统的北方辉腾人游牧装束——鹿铎今日的穿着打扮也与哈尔.穆桑的制式完全一致，只是用色上不如他丰富大胆，以月白，群青为主色，辅以蜜蜡珊瑚为饰，更素净雅致。
哈尔.穆桑初见莫陇亦有些惊诧。
他入秋瑟谷较晚，在莫陇成为杏主后几年方入谷，对莫陇在庚午之战中的表现所知不多。记忆中莫陇只是个清秀寡淡的男人，时人皆道莫陇能成为杏主多受杨泓的庇佑，哈尔.穆桑心底里不大瞧得上他。
如今莫陇更是单薄得不像样子，且听闻他要与杨泓成为道侣，哈尔.穆桑心中对他更加不以为意。
但他觉得莫陇有个好师弟，一则纳布义姐阿依古丽未入邪修道前是辉腾天宗的圣女，哈尔.穆桑很敬重她。二来当年莫陇身中毒蛊后不省人事，隐蛇窟内大乱，哈尔.穆桑有意要将手伸长一些，却被纳布挡了回来。
哈尔.穆桑在生意上吃了亏，却也认可纳布是条好汉，逢年过节也请他到自己这来吃酒。
因这层缘故，哈尔.穆桑努力挤出几分热络来，进门后先朝莫陇走去，哈哈大笑着朝他摊开双手，高声道：“愿白神庇佑！努巴萨！”
乌鹤雪知道这是辉腾天宗内陌生信徒间的见礼，算是生疏却又高规格的一种见礼。意为彼此虽不熟悉，但同是受白神赐福的子民，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莫陇不通辉腾礼仪，类似的祝福却也听阿依古丽提及，他起身将左手放在右肩上，微微颔首还礼道：“贺特普。”
乌鹤雪也将左手放在右肩上，微微躬身，向哈尔.穆桑解释道：“大巫医问舵主好，隐神赐福您。”
哈尔.穆桑自身笃信辉腾天宗，遵守辉腾天宗的戒律。但在信仰上却是个少有的开明之人，对于中原的天都九野众神与百越的隐神都不排斥，因此也笑着应和了一句“贺特普”，又对乌鹤雪夸赞道：“小雪出落的越发清丽了。”
乌鹤雪微笑不语，扶着莫陇重新坐下。
哈尔.穆桑转身拥抱了一下鹿铎，这是辉腾人朋友间最常见的见礼。
三方简单的寒暄后各自落座。
哈尔.穆桑吩咐手下人换上新的马奶酒，对莫陇道：“仔细算下来我们也有十一二年未见？莫老弟你一直在隐蛇窟内躲清净，说要调养身子，现今不知如何？”
莫陇淡淡道：“一切都好。”
哈尔.穆桑端起马奶酒，望着他满头的华发与瘦到骨节分明的双手，轻轻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膝头，一脸玩味地扬眉。
莫陇虽一直闭着眼，但仿佛猜到了哈尔.穆桑的表情，忽然莞尔一笑。
哈尔.穆桑正打量着他，乍见这笑，像是看见菡萏初绽，刹那间竟有些心神荡漾。
哈尔.穆桑的信仰令他不喜任何长相过于阴柔妩媚的男人，辉腾天宗的圣典上更说，男人与男人的交合是逆转阴阳，违背天理的罪恶。
但微笑时的莫陇清雅得宛如天山之巅的雪莲，有一种超脱于情爱的圣洁美丽。
哈尔.穆桑不由暗暗地想，喜欢男人不是什么好事，但杨泓挑男人的眼光倒还不差。
莫陇道：“看来这个笑话不够好笑。”
哈尔.穆桑回过神来，明白了莫陇的自我调侃，忽然觉得这人确实有些意思。
他适时地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莫老弟你这么爱说笑！看来也是个了解人生苦短，懂得及时行乐的聪明人，等今日的大事办完，你一定要留下来在为兄这好好逛逛。”
莫陇微笑点头，只道自然如此。
哈尔.穆桑又向鹿铎问过杨泓安好与否，方切入正题：“前些日子莫老弟遣人送来的法阵图纸，我已命手下咒修绘在二层的船舱内。不过他们不通百越阵法，法阵又是精细玩意，马虎不得，恐有疏漏，还得劳烦你去亲自指导指导。”
莫陇道：“当然，这是事关我等身家性命。我亦不敢怠慢，需得亲自看过才能放心。”
哈尔.穆桑与鹿铎见他如此好说话，不再多言，立刻将人请往了船底二层的船舱。
这一层楼都被彻底清空了，除去必要的支撑柱外，各种用于阻断的木墙被尽数打通，空旷的船舱地板上，以黑曜石与辰砂研磨的粉末混合着荣惠草汁绘制出了一个庞大繁杂的法阵。在明亮的珠光下，法阵铭文呈现带有柔和珠光的暗红色。
乌鹤雪扶着莫陇在法阵上四处走动，两人时不时停下脚步低声耳语几句。
以哈尔.穆桑与鹿铎的修为想要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并不困难，但两人对话所用为古越语，哈尔.穆桑与鹿铎如听天文。
好在鹿铎早就留了心思，身边带上了一位巫教弟子，此时便以眼神示意对方翻译一下。
巫教弟子细听后，告知他两人议论的确实是这阵法上的各种细节纰漏。只是有一点，他们没有称呼这个阵法为重黎古阵，而唤它做增化阵。
鹿铎蹙眉，身为秋瑟谷内数一数二的咒修，他很清楚增化阵是一种较为常见的辅助性阵法，主要作用是扩大阵法中心施咒者的咒术范围。但他不明白以莫陇对纳布的重视程度，为何要玩这样的花招？
不久，乌鹤雪扶着莫陇回转。
莫陇淡然道：“这个阵法现今绘制得还不够细腻，需要进一步的修正。不过勉强也能使用。”
鹿铎凝眉道：“但这似乎并不是重黎古阵。”
不料此言一出，乌鹤雪与莫陇面上未有一丝慌张，莫陇只是微微一怔，而乌鹤雪掩嘴一笑，嘲弄道：“素来听说鹿老板在咒术上颇有造诣，难道不知重黎古阵从来不是什么有形的阵法，而是一种功体吗？”
鹿铎哑然。
莫陇道：“上古时，神族的咒术与阵术并不似如今这般泾渭分明。只因我们人族不能像神族一样随心所欲地储备、驱使庞大的灵能，所以才渐渐发展规范出借助外力来施展的阵法。重黎古阵经过隐神修缮改良后，成为人族也能修习的功体阵法。我本不需借助外力来施展它，只是这次战斗区域太广，且我身体虚弱，故需增化阵加以辅助。”
鹿铎的咒术在秋瑟谷内已算是顶尖，但秋瑟谷兴起不过百年，根基浅薄，论及这些咒术阵法上的历史底蕴远不如仙门内稍有名望的老派门，更不必提从上古传承至今的巫教。
莫陇这番平静淡漠的解说令鹿铎倍感窘迫，仿佛自己这个一夜暴富的土大款质疑四世三公的勋贵豪门不知富贵奢华。
更令他懊恼的是他刻意吩咐手下咒修们将这一室的阵法绘制得粗糙些，便是希望在莫陇不断修缮阵法的过程中窥见重黎古阵运行的奥妙，最好能全盘加以复刻，却没想到真正的重黎古阵竟是莫陇自身的功体，偷师的盘算落了空。
哈尔.穆桑对于阵法不如鹿铎那般精通，但他是个精明的人，鹿铎私下来找他请求承担绘制阵法铭文时便猜到一二。只是他想着日后若能除去温小柔，鹰虎岭在秋瑟谷内独占鳌头，自己更少不得与鹿铎往来，不如卖他个面子。
哈尔.穆桑主动上前半步，佯怒道：“妈的，这些个酒囊饭袋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照着图谱绘制阵法这点小事都做得乱七八糟，平白让大巫医多费心思，今天下去，我一定要好好责罚他们！”
莫陇道：“倒也不能全怪下面人。咒阵本是精细的东西。一般的咒修们，心思用不到家，自然画不好。但有时候太过用心，失了分寸，也会弄巧成拙。”
哈尔.穆桑附和道：“莫老弟说的是！这样的东西，到底得你们这样的大家来照看着才行。偏你身子不好，鹿兄弟又太忙，我这个大老粗的不懂这些，只能监督着手底下的人更用些心思，这两日尽量赶工，让他们尽可能查缺补漏，希望能以勤补拙吧！”
哈尔.穆桑这本是场面话，他手下虽没有咒术上宗师级的人物，但照猫画虎精修法阵的咒术高手还能找出来几个，他权当卖给双方人情，一来告诉莫陇，自己会亲自监督不再让鹿铎插手；二来告诉鹿铎，自己愿意替他收拾这烂摊子。
莫陇却道：“阵法这种事情确实不好交在外人手上，不知舵主的孟贡阁内可还有空闲的客房？我多留几日，每日从喝药的间隙里挤出些时辰来慢慢修正，大事发生前，应该还来得及。”
这明显是大材小用，且莫陇即将成为杨泓的道侣，此时却要求留宿在自己的孟贡阁，这是个什么道理？
哈尔.穆桑转眼看鹿铎，鹿铎也有些意外。他打重黎古阵的主意本也是杨泓默许的，这个节骨眼上，即便莫陇抓住他的把柄告到杨泓处也不见得能落到好。所以莫陇点破他的心思他虽心虚却不害怕。
两人正百思不得其解。
莫陇又对鹿铎道：“若我这几日留在孟贡阁内修缮法阵，鹿先生能否安排纳布与我一见？”
鹿铎暗自松了口气。心想原来如此，只有纳布这个宝贝师弟，才能让莫陇让步至此。
但这一面鹿铎显然不能安排，他故作沉思，十分为难道：“大巫医海涵，您与赤蛇会面之事我实在无能相助。我只能替您将这消息传给大统领，请大统领定夺。但……说句不当说的话，赤蛇大人这次确实过于任性，大统领还在气头上，若非看在您的面上，一般人恐怕……这样吧，您若愿意，也可再修书一封，我可替您转交赤蛇大人。”
莫陇明显有些失落，但没再说什么。
哈尔.穆桑稍加权衡，觉得虽然理论上自己应当避嫌，但自己的喜好秋瑟谷内人尽皆知，杨泓肯定也清楚。而莫陇若肯亲自负责法阵的修缮确实能够提高大事成功的几率，况且鹿铎也没有明确地拒绝莫陇，说不准杨泓一心软，真放纳布来见莫陇一面也犹未可知。
因此便道：“孟贡阁内的客房有的是，我这两日也正嫌气闷无聊。莫老弟肯到我这来替我调教这些个不争气的玩意，倒是我占了大便宜。”
说着转头吩咐手下人去准备客房，又对莫陇道：“这阵法如今虽然粗陋，但你方才也说勉强能用。老弟你下来一趟也辛苦，不若先试试驱动重黎古阵，一来试试这阵法现今到底有几成功效，二来也好叫我们开开眼界。”